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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洞庭 | 贺敬之:记忆深处的帆影
时间:2018-12-25 15:54:36 来源:岳阳日报特稿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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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帆满目八百里,是母亲湖渐行渐远的芳华时代,正如东方巨人伫立江城乘兴挥毫所述“风樯动,龟蛇静”一般,那种樯桅如林的波上奇观,早已被客轮拖驳汽艇或多如牛毛的小机动船所代替。人类借风扬帆的智慧早已完成其历史使命,只有水上体育竞技中尚可见经改装而消失了其原始美的几片贵族化帆影,在电视屏幕上晃荡不休。

  白帆虽已淡出江湖,但是我们记忆长河的深处,却不时会飘出一片帆影,涌出一股暖流。这股暖流从1986年底的那个充满诗意的日子涌出,至今不曾降温。

  那天上午,一位魁梧而儒雅的诗人,登上了这座弥漫着唐风宋韵的文化圣殿、精神高地。

  尚未登楼,岳阳楼公园管理处的负责人早已在会客室备下文房四宝,拽着诗人走向书案。

  洁白的宣纸上,笔走龙蛇:“洞宾应羡我,江山最醉人”。

  挥毫泼墨者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端庄方正的脸膛上写满谦和与沉稳,眉宇间洋溢着浪漫与豪兴。四尺整宣,两个五字句,布局奇崛有势,字里行间避让有致,最后那个“人”字先是强劲起笔一撇,继而运用丹田和右腕的内力,以破竹之势完成那奔放而内敛的一捺,恰似一个伟岸之躯跃于纸上,潇洒而挺拔!

  写完“人”字,书者提起笔缓缓昂起头来,对簇拥在书案旁的人们说:“吕洞宾三醉岳阳楼,是为美酒而醉,而我是为眼前的大好河山而醉!我之所以令神仙羡慕,不是因为我个人有什么可称道的,而是因为我处于一个伟大的时代!”

  说毕,他凝神聚气,提笔在宣纸左下方轻松书就三字:“贺敬之”。

  “您就是贺敬之?”旁观的游人中一位中年人欣喜异常。

  贺敬之谦逊地点点头。

  围观的人群围得更拢了。“胸口啊,莫要这么厉害地跳……”有人干脆放声朗诵起来。

  “灰尘啊,莫把我的眼睛挡住了!”又一位中年游客默契地接龙。

  “手抓黄土我不放,紧紧儿贴在胸口上。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双手搂定宝塔山。千声万声呼唤你,母亲延安你在这里……”

  这种没有排练没有约定的纯即兴式脱口齐声朗诵诗歌的场面,我平生第一次看到。

  “在洞庭湖畔,岳阳楼下,我们只能仰视李白杜甫,仰视范公滕公!”说着在公园管理处的同志们再三邀请下,贺敬之又展纸挥笔,满怀崇敬地书写李白放歌洞庭的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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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刬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贺敬之放下毛笔,意犹未尽,遥望烟波之上的君山,朗声吟哦。

  “巴陵无限酒,醉煞洞庭秋!”人们异口同声地接诵。

  带着诗情登上古楼,贺敬之拍打着栏杆感受洞庭湖衔远山吞长江的磅礴气势,然后面对二楼那十二块紫檀雕屏上清代书法大家张照书写的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从容不迫,字正腔圆,一字不漏地轻声诵读,眼中流淌着向往已久的渴望和一见倾心的欣慰。

  “来到岳阳楼,我有一种朝圣的庄严感!”贺敬之对时任中共湖南省委常委、宣传部长夏赞忠,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孙南生说:“作为宋朝的士大夫,范公尚且有心忧天下社稷苍生的胸襟和眼光,那么当代共产党人、当代知识分子,就更应该发扬光大忧乐精神,以天下为己任,以最后解放自己为目标理想!”

  时任中共岳阳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刘冠群一边频频点头,一边努力用普通话说:“贺部长,您不仅是中宣部副部长,您还是著名诗人,您的《回延安》、《雷锋之歌》熏陶和影响了几代人啦!”

  伺立一旁的我忍不住插嘴:“还有《西去列车的窗口》、《桂林山水歌》……”

  刘冠群不失时机地提出要求:“贺部长跟桂林写了诗,那么也要跟我们的岳阳楼、洞庭湖写诗。否则,这不公平!”

  “是啊!贺部长刚才就是为岳阳写诗,只是太短了。”孙南生说。

  我和同伴艾湘涛兴致勃勃地倾听这场妙趣横生的对话,等待着诗人的精彩回答。

  回答果然精彩:“眼前有景道不得,崔灏有诗在上头哟!”贺敬之不愧诗之大家,对这种亲切友好气氛中的智斗应付自如,“岳阳楼本身就是诗楼,洞庭湖八百里全是诗词歌赋呀!”

  告别岳阳楼,诗人的脚步如他的抒情诗中的省略号,隽永、含蓄,依依不舍,脉脉含情!

  车行数分钟,诗人登上洞庭湖轮渡。站在甲板上望着滚滚滔滔的湖水,贺敬之问我:“洞庭湖水是否常年有如此清澈?”

  我慌了神,一知半解地回答:“洞庭湖常年保持了一碧万顷、静影沉璧的状态,只是在丰水季节从城陵矶三江口倒灌而入的长江水是混浊的,因此三江口可见泾清渭浊奇观。”

  诗人听着听着,不禁紧锁两道浓眉,沉吟半晌后抬头环顾江湖水天,用诗的语言表达他的忧患:“保护植被是件大事哟,否则,黄河长江都姓黄啰!”

  听着诗人的感叹,我耳边回荡起诗人在《三门峡——梳妆台》中的仰天长吟:

  梳妆来呵,梳妆来,

  黄河女儿头发白。

  挽断“白发三千丈”,

  愁杀黄河万年灾!

  登三门,向东海,

  问我青春何时来……

  江风撩起诗人呢子大衣的衣襟,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旌旗。是啊,贺敬之是新中国诗坛上一面令人瞩目的旗帜!出生于鲁南农村的他自幼追求真理,献身艺术。在延安鲁艺,这位年龄最小的学生十七岁就出版诗集《并没有冬天》。他直接聆听了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他的足迹如辛勤的笔尖,写遍了革命圣地的山山岭岭。绥德、米脂的信天游滋养着青年诗人的艺术生命,为若干年后《回延安》打下了最初的腹稿。

  也许有人不知贺敬之的名字,但也许无人不知歌剧《白毛女》,无人不曾听过“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也许有人只知贺敬之纵横驰骋于诗坛梨园,却不大知道他曾冲锋陷阵于枪林弹雨。

  抗战期间,贺敬之以笔为刃,剑胆琴心!解放战争时期,他参加土改、支前,还投笔从戎参加清沧战役亲历炮火硝烟,并立功受奖。我的恩师、著名诗评家、中国文化大散文主将之一李元洛教授曾在1981年第4期《文艺报》上撰文,这样论述贺敬之——“诗神和战神一起奔驰……心花和诗花一齐开放!”

  诗人在我眼中幻化为旗帜,是因为他的抒情诗开一代诗风,引澎湃诗潮。无论是激情奔涌炽烈如火的《回延安》,还是汪洋恣肆一泻千里的《放声歌唱》,无论是婉约多姿有声有色的《桂林山水歌》,还是热情洋溢优美动人的《雷锋之歌》,都是用生命的火焰点燃读者心海的激浪,用灵魂的呼号唤起读者心壁的回声!

  读着“在九曲黄河的上游,在西去列车的窗口”、“一路上,扬旗起落,苏州……郑州……兰州,一路上,倾心交谈,人生……革命……战斗……”,“东风!红旗!朝霞似锦……大道!青天!鲜花如云……听马蹄踏踏,看车轮滚滚……”听笔底风雷,胸中波澜,心驰神往,荡气回肠!

  于是,贺敬之三字已不再仅仅是一个人名,而是已成为一种意象,一种表征,一面诗坛的旗帜,永远的青春偶像!

  汽车从轮渡爬上西岸,我们陪着诗人驱车直奔洞庭湖心的宝岛君山。

  “君山哪君山,终于见到了你的庐山真面!”贺敬之与君山一见如故,妙语连珠。

  “君山是诗岛,李白要‘刬却’君山,那是因为他当时的心情不好。还是刘禹锡对君山的吟哦更美一些……”说着,诗人朗声吟哦:“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

  二妃墓前,贺敬之神情肃穆,仿佛要透过飒飒作响穿过斑竹林的湖风,倾听娥皇女英凄婉悲怆的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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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一行静静地跟在诗人身后,把嘴闭得铁紧,仿佛只要我们一张口,就会把诗人正神游于古今之间、苍梧之野的思绪和“诗绪”打断!

  诗人用浑厚深沉的男中音,吟诵起毛泽东的《七律·答友人》。

  在柳毅井前,在飞来钟下,贺敬之一边倾听讲解,一边激情奔放地畅谈岳阳历史文化的博大精深,天下楼岛江湖的秀美雄奇。对君山独有的金龟更是饶有雅兴,详细询问其奇妙所在,生长习性。

  在洞庭山庄的便宴上,诗人端起酒杯向大家祝酒。他喝得很少,谈得较多,谈岳阳山水形胜,谈李杜洞庭放歌,谈当代歌者的历史使命。

  “生活和工作在湖南、在岳阳是幸福的,这里是文化的沃土,这里是诗歌的海洋,这里应该出雄篇巨制,《岳阳楼记》、《登岳阳楼》都是中华民族的文化瑰宝,千古绝唱!那是得益于这方水土的孕育。这次实地感受湖上烟波、楼上神韵和岛上仙风,使我感受到了陆游那两句诗的内涵——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

  话音刚落,厅里响起一片掌声。

  短暂的考察结束了,诗人将驱车奔赴长沙。握别前,我和湘涛都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书请贺敬之题辞。

  艾湘涛拿出一本珍藏数年的《放歌集》,诗人不假思索,一挥而就:“延河东流去,湘涛滚滚来!”

  我惶恐地呈上一本书名为《她乘白帆来》的获奖作品集,我的报告文学《国徽,在惊涛中闪现》作为卷首,被诗人一眼翻到。他忘了即将启程,一丝不苟地审视数页,边看边说了些表扬的话。尽管我深知诗人表扬是鼓励后进,提携晚辈,不能陶醉其中得意忘形,但是诗人的鼓励听着还是无与伦比的舒服,那感觉与挨批评遭讥讽完全是两回事!

  “写点什么呢?”诗人瞧着眼巴巴地等待着、乞求着的我,略加思索,挥笔在扉页上写道:“我望新人久,他乘白帆来!”


(编辑:聂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