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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星空|王树元:从杜鹃山到青山岛
时间:2019-04-15 15:34:03 来源:岳阳日报特稿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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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隔四十年,仿佛就在昨天!

  那一年我刚出大学校门,本应回乡“社来社去”当民办教师,却蒙赵石麒、傅景久等领导器重,破格安排在岳阳地区歌舞团任专业创作员,而且接连两次有作品搬上舞台参加全省汇演。由于涉世不深,阅历太浅,混得好一点就忘了过去插秧扮禾挑大堤,灭螺防汛砍芦苇的艰难卑微,在本单位尾巴夹得还算紧,走出文工团大院一上东茅岭就像是喝了四两龟蛇酒,两脚有点飘飘然,到街上买包子人家稍微手脚慢了一点就用塑料普通话吼他几句,音量一般都超过80分贝。

  直到有一天我见了一个人,一个令我终身难忘,每每想起顿觉无地自容的人,我才觉得两脚走路不敢发飘,讲话不敢声高。

  事情缘起于那年我在湘阴的一次邂逅。那天早上,我在湘阴县委招待所大餐厅吃早餐,一个人独占一张小型八仙桌,任凭风味独特的湘阴美食惬意地抚慰舌尖和味蕾。

  “小伙子!这儿可以坐吧?”一名体态魁梧相貌堂堂的军人端着热气腾腾的早餐走了过来,他脸上流淌的笑意令人想起春日的艳阳,这种笑在朋友之间并不罕见,但在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脸上出现却不那么容易。

  “小伙子,可以坐吗?”陌生人一口标准话。看样子是位北方来客。

  当时刚好我嘴里咬了个藠头,这可是湘阴出口日本的石塘藠头,甜甜酸酸,脆脆爽爽,大快朵颐之际,哪有口舌用来搭腔?于是我漫不经心地做了个手势,表示赐座。

  “谢谢!”陌生人文质彬彬地坐了下来,似乎还想和我交谈。嗯,这位军人的军装上怎么没有帽徽和领章?当时还没有恢复军衔制,依然是全军上下一片红,正如少剑波对李勇奇唱的:“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将军和士兵的军装除了质地和口袋数不同外毫无二致。可是眼前这位怎么只有草绿而不见红呢?哦,也许转业了、也许退伍了,也许被部队“清洗”了。看他那卑谦有加的神态,八成是被“钢铁长城”所淘汰的一块裂了缝的砖。于是,我以不屑一顾的姿态,将身体呈45度倾斜,顺势架起二郎腿,并悠闲自得地将那只架起的腿慢起稍渐快地抖了起来。

  陌生人没有感觉到我的冷漠,反而自作多情地和我攀谈:“小伙子,出差?”

  “是。”我爱答不理。

  “从哪里来?”

  “岳阳地区。”当时岳阳还是行政公署所在地,我回答的四个字中,故意将逻辑重音放在“地区”二字上,以强调自己是地区直属单位的工作人员,不是街道居委会的。

  “哦,到湘阴来做什么?”陌生人脸上一直挂着笑容。

  “这人是怎么回事?搞外调的吧?”我心里嘀咕,口里不耐烦地应付:“体验生活。”我估摸他听不懂什么是“体验生活”,也不打算给他扫盲。

  “哦,这么说你是搞创作的?”陌生人的问话令我吃了一惊。

  “是的,搞创作!”我不冷不热应道。顺便还拾人牙慧地背了一首顺口溜,“前世作了恶,咯世搞创作,推又推不脱,奈又奈不何。”小小的自嘲背后其实是大大的优越感,典型的“得了好处还卖乖”。

  陌生人硬是打破砂锅问到底:“小伙子,这么痛苦呀?你在哪个单位搞创作?”

  “不是说过了吗?岳阳地区!”说完,我夹住一个稍大的藠头往口里塞。

  “写什么?”陌生人怕莫真是搞外调出身,不问个水落石出不罢休!

  我开始无法忍受了,声调也高了起来:“写歌词,写散文,想写什么写什么!”

  言下之意是:“你是谁?你管得着吗?”

  陌生人对我明显的不友好毫不介意,依然笑容可掬,“这很好,想写什么写什么。”

  好不好与你何干?我想,该我搞你的外调了,于是顺口问道:“你也是出差?”

  “跟你一样,体验生活。”陌生人放下筷子,笑呵呵地回答。

  “哦!”我沉吟了一下,想,说不定是名业余作者,复退军人。于是又问:“你是专业的还是业余的?”

  “算是专业的吧!”

  算是专业的?“算”就是“拉夫凑数”,“以次充好”。这人说不定是哪个县文化馆或公社文化站的群众文化辅导员,老跟他聊有点话不投机半句多。

  “我从北京来,领了个写剧本的任务。”陌生人的笑容有点沉重感,似乎在告诉我,他对创作任务感觉到了压力。这说明什么呢?功底不扎实,写作能力平庸呗!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用不太情愿的口气说了一遍我的名字。来而不往非礼也,于是我将架二郎腿的双腿交换了一下场地,也斜着眼问了一句:“你叫什么?”

  “我没叫哇?”陌生人还在笑。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哦,王树元。”陌生人说话带儿化韵,我听得不清晰。

  “王什么?”我近乎审讯。

  “王树元!”儿化韵消失了,三个字清楚了!

  “王树元!”我如雷贯耳,将信将疑:“你是王树元?”

  “是啊,王树元。”

  “写《杜鹃山》的王树元?”我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声音有点颤抖,为自己有眼不识泰山而尴尬万状,无地自容。

  “是我,王树元。”语调依然平静。

  “他推车,你抬桥,同怀一腔恨……”我脱口而出。

  “同恨人间路不平……小伙子,你背得出《杜鹃山》的台词?”

  “嗨,《杜鹃山》通篇是韵白,太美了!‘风里来,雨里走。终年劳累何所有?只剩得,铁打的肩膀粗壮的手……’”

  “知音!知音!”王树元激动起来,脸上的笑容反而消失了。

  “《杜鹃山》的韵白朗朗上口,极富声韵美、意象美!虽然显得华丽典雅,但是由于全是从人物性格、角色定位出发,并不影响其生活气息。”

  “对!我们写韵白,不是为韵白而韵白,不能因韵害意。”王树元谈锋更健,“比方说剧中杜妈妈的韵白,就努力贴近她的身份,‘青藤靠着山崖长,羊群走路看头羊’。不直陈其事,多用比兴,撷取与人物生活相关事物的意象来比喻,自然就贴近人物靠近生活了。”

  其实,韵白的优美还不是京剧《杜鹃山》最大的亮点。应该说,《杜鹃山》是第二批“样板戏”中的佼佼者,相形之下,《磐石湾》、《平原作战》、《红嫂》等剧目,自然是很难望其项背了。

  《杜鹃山》描写了1928年在湘赣边界的一支农民武装在雷刚带领下揭竿而起,盲人瞎马般地单打独斗,面对残暴狡诈的反动武装,三起三落,命悬一线。党代表柯湘对这支农民武装进行共产主义革命理想教育,并铲除内奸,走出绝境,智克顽敌,汇入了井冈山革命洪流。剧本成功塑造了柯湘、雷刚、温其久等艺术形象。杨春霞饰演的柯湘英姿飒爽,光彩照人。娇好俊美的形象,高挑矫健的身段,声情并茂的唱腔,涌珠溅玉的念白,给观众以炉火纯青,叹为观止的审美享受。尤其是那段带有浓郁湘赣地域特色的大段唱腔《乱云飞》,更是扣人心弦酣畅淋漓,几乎所有音符都在高音区运行,却依然跌宕有致,刚柔相济。“乱云飞松涛吼群山奔涌”,金嗓一亮山鸣谷应惊止流水响遏行云。

  原来,为了创作《杜鹃山》,这位解放战争中参加部队文工团的老战士数次深入湘赣老区体验生活,首先是创作了话剧《杜鹃山》,在上海演出获得成功,后由北京京剧团改为京剧,王树元又担纲编剧。无论是主题的提炼,人物的塑造,结构的技巧,语言的锤炼,《杜鹃山》都获得了相当高的艺术成就。剧本剧本,一剧之本。作为京剧《杜鹃山》的编剧,王树元自然成了全国青年编剧的偶像。多少次捧读《杜鹃山》剧本,体味意蕴之精深意境之高远,品味唱词之携永韵白之美妙,幻想有朝一日能有机会拜见编剧王树元,零距离瞩仰其翩翩风采,聆听其谆谆教诲,岂不是何其风雅快事一桩?

  一不留神,这机会不期而至,正如《智取威虎山》里李勇奇唱的:“早也盼晚也盼望穿双眼,怎知道今日里打土匪进深山救亲人脱苦难,自己的队伍来到面前!”当然王树元来湘阴时已无土匪可打,但对于我来说他就是小分队的少剑波,那形象那身板那气质还真有几分像上海京剧团饰少剑波的沈金波,只是沈金波偏于英俊勇武,而王树元更显儒雅敦厚。

  原来,王树元此行来湘是为创作话剧《杨开慧》而体验生活。在湘阴,他曾乘船走上洞庭湖心的青山岛,与岛民话桑麻问冷暖,向渔民学撒网学划桨,听渔舟唱晚,看远浦归帆,徜徉于潇湘胜景之间,陶醉于湘风楚韵之中。

  四十年过去,弹指一挥,邂逅王树元老师的往事历历在目,对其谦谦君子风早已深深倾倒,五体投地!当半桶水遇上满桶水,从此自惭形秽,走路不敢晃荡!到东茅岭买包子自觉排队,声音也控制在40分贝以下了。


(编辑:黄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