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湘市第六完全小学  胡美旺

      每次回到家乡，我总忘不了在门前那棵梨树下静静伫立、徘徊。

      梨树距老屋门约六米，紧靠着禾场边缘。据父亲讲，树苗是他从山里的一位远房亲戚家移植来的。当初，细细的根，几片稚嫩的椭圆形的小叶在春寒料峭中瑟瑟发抖。父亲生怕它夭折了，今天给它施肥，明天给它扎上篱笆，并在树根四周围上稻草。母亲每笑他像呵护婴儿一般，这时，父亲就呵呵地微笑。父亲是梨树的主人，那感情，只有他自己最懂。

     时光荏苒，渐渐地，这棵梨树伴随着我们长大了，它带给了我们无比的幸福和快乐。

     春天，繁华盛开，满树雪白的梨花引来蜂飞蝶舞，燕啭莺啼。青翠欲滴的树叶在阳光照耀下绿得熠熠发亮，清风徐来，摇曳多姿，那轻轻抖动的叶片似矫情的少女轻歌曼舞。“梨花千树雪，杨叶万条烟”，其美大概也就如此。待到傍晚，黄牛暮归，“柳色青山映，梨花夕鸟藏”的乡间恬静，则又是入画的一景。

    “快吃梨子了！”盛夏时节，父亲忙完农活归来，常常扛着锄头，抬头望着梨树满心欢喜地说。青绿的硕大的梨子静静地挂在树梢，俨然一个个细小的葫芦，重的将近半斤，几乎要把树枝压弯了。待到成熟时，我们便迫不及待地摘下来，有时用水洗一洗，有时馋得慌了，索性就在衣服上搓两下，皮也不削，急切的放到嘴里一咬，满口梨汁刹时溢出，又香又脆又甜，心都醉了。

     记得有一回，我被伙伴们怂恿着爬上树，不料树枝突然断裂，整个人仰面朝天掉在泥巴里，大伙们吓得惊慌失措。待我爬起来，同伴们见我毫发无损，田里居然还印了一个人的模型，他们竟又全都乐得哈哈大笑起来。那时节，我常常看见父亲吃完饭后提把椅子紧靠着梨树休息。一边抽烟，一边听着蝉鸣，还不时抬头瞄上梨树一眼，那神情，早已忘却了农活后的疲惫，让我们实实在在感受到了他那一份悠闲自得。到了晚上，叔叔、婶婶、邻居们一起聚在梨树下，一边纳凉、一边聊天、吃梨，大人们往往哄着我们这些小孩给他们打蒲扇，一、二、三、四、五……边打蒲扇边数数，他们则乐意给我们讲故事。最让我记忆犹新的是岳飞刺字、董永卖身、杨家将，还有土地神……这些翻来覆去的故事总是让我百听不厌，深夜依然久久难眠。月起月落，我们就这样在梨树下度过了一段又一段美好幸福的时光。

   多情的梨树，带给了我们无限的幸福和快乐，却也见证了我家庭的不幸。常常回忆起雨后梨花黯然飘落的情形，一颗颗晶莹的雨珠亦如我伤心的泪，沉淀在心底，成为我挥之不去的痛。

   那年秋天，身体一向硬朗的父亲突然病倒了。去省医院一检查，被确诊为癌症晚期。医生告诉我们，父亲活不过三个月！三个月，弹指挥间，全家人焦急万分却又无可奈何！整个家庭笼罩在一片阴沉的气氛里。在他病重的日子里，医生全靠输液维持他孱弱的生命。那些日子，除工作之余，我大多数时间是跑药店，寻中医，隔三差五雇车几十里回家为父亲送药，陪他说话。许多时候，我都可以看到父亲紧挨着那棵梨树坐下，静静地望着村口。似乎总是在盼望我回来，眼神里却又空荡荡的，毫无光泽。唯有见到我时才出现难得的笑容。每至此时，我总是鼻子一酸，泪水在眼眶打转。脑海里逝去的的一幕幕又不断浮现出来……

    大集体的时候，父亲是生产队保管员。仓库的粮食堆积如山，而我们家常常揭不开锅，父亲宁愿让我们四兄弟挨饿，也不曾私自拿一粒谷子回家。他一再叮嘱我们：要做一个有骨气、有品格的人。那些语重心长的告诫，至今在我心头萦绕……

    我读高中三年，家里经济依然拮据。每逢开学，常常因无力支付学费而愁眉不展。这时，父亲就把家里的粮食粜了换学费。一担担金灿灿的谷子沉甸甸、酸楚楚的往人家屋里送，痛得我心理直撞，见一回，痛一回，撞一回……父亲看出我的心理，总是故作轻松地说：伢崽，你只管好好读书，家里今年有余粮！

    我二十多岁那年，家里出现了一场大的变故。兄长不幸意外身亡，妻子出走，两个小孩孤苦无依。父亲难以承受晚年丧子之痛，直撞着墙恸哭：老天无眼！老天无眼！

    在一个烟雨朦胧的日子，父亲最后一次离家去医院。他环视四周，走出大门，衣服穿得整整齐齐。他有些急躁，有些伤感，却又似乎充满希望。他一步一回头，最后，目光定定地盯着这棵梨树。是啊，他是看着它慢慢长大的，至今枝繁叶茂了，他却又要离它而去。哪一样他会放得下：房子几十年了，一砖一瓦是自己亲手垒起来的；屋旁的菜地，总是四季常青；是的，门前还有一块藕田，也快开挖了……在医院的病房里，母亲站在床前，望着几十年朝夕相处、相濡以沫仿如兄长般的伴侣，只是暗自垂泪。父亲也是老泪纵横，向着母亲，一再叮嘱：“我走后，你千万要照顾好自己！”

     父亲带着牵挂走了，门前只剩下那颗空空的梨树。

    篱边老树存残叶，岭上苍松映旧容。常常想起父亲劳作的样子，想起他慈爱的面容，想起他坐在椅上靠着梨树闭目养神的情形。如今斯人远去，物是人非，每见梨树，心中不免万分悲凉。

     秋风又起，梨树叶落。父亲，你在天国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