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望生

我再也不可能用自己几十年的阅历与知识来帮助我跨过这道坎了——自我八十六岁的老娘辞世后，我是再也提不起精神来做哪怕是抄完一篇旧稿的事。在我，这可是件非常可怕的事。如何才能跨过这道坎？看来，还是只有回到我精神生活的原点，重新拿起这支笔来，虽然这有违我对仙逝老娘的承诺。

那怕是五年前的事了……刚退休的我正沉浸在再度燃起的文学创作热情之中：城陵矶系列中篇小说获得了自我进行文学创作以来的空前成功，不仅写完的三个全部在大刊发表，且有两个被《中篇小说选刊》转载。继续写下去，似乎成了我的宿命。可毕竟年龄不饶人，夜不能寐事小，视力的猛降成了我最大的障碍。然而这些又如何能同摆在那里的名利相比呢？那天晚饭后，我照例把自己关进了书房。大概也就半个小时吧，刚点上眼药斜靠在椅背上搜索枯肠，书房门被人推开了。我惊讶地坐直身子，看见了一脸严肃的老娘。

老娘说：“眼睛痛，就不要写了。”我以为是我的耳朵出现了问题。老娘又说：“休都退了，还写个什么。”这真不是我娘的一贯风格。记得那年我刚满十六岁就进港当了名装卸工，餐风饮露是小事，繁重的体力劳动，三班倒的无规律生活，亲戚长辈都为我担心受怕，娘却对我说：“从来没听说过做死的。”后来我迷上了读书写作，白天上班，晚上夜战，老婆告到我娘那里，我娘说：“现在不做，老了做呀？”就连我得了孙子后，只要是我进了书房，老娘还时不时为我守门，生怕孙子打搅了我……

老娘又说：“都六十多的人了，还写什么写！”

我张大着嘴望着老娘，直到这时，我似乎才发现，已八十出头的老娘真的老了。发现老娘真的老了后，我们兄妹商量要减少去老娘那里的次数（老娘大部分时间同小弟住在竹荫街的老房子里），因为，只要老娘知道我们要去，她总是买很多菜，做很多菜。辛苦了老娘不说，吃不完，她又舍不得倒掉，上餐吃下餐，越吃菜越咸，对老娘的身体非常不好。最好的办法是把老娘接出来。我们三兄妹在装修新房子时，都专门为老娘置了一间房。先几回，谁去接老娘，她还很高兴，住一阵，老娘似乎发现了我们的“阴谋诡计”，总是吵着要回去。有一次最小的妹妹“生气”了：“回去，回去，这里就不是你的家了！”照往常，妹妹这么吼她，她不真生气，也会假生气一下的，可这次她只是说：“什么忙都帮不上，还是回老房子那边，人熟些。”

我发现，老娘越老越敏感了。前年春节，一大家人都在我这里过年，吃完年夜饭，我对老娘说：“初二梅香（我老婆）要回华容做客，李理（我儿子）要带着孙子孙女去外婆家，留下我一个人看家，你就陪我几天吧。”老娘想了想说：“你饭都弄不熟，我就在你这里住几天。”谁知自我老婆去华容后，岳阳的朋友、从外地回家过年的朋友像约好了似的，你的电话刚完，那个人的邀约又来，先我还当着老娘的面应付应付，电话多了，老娘的神态也就开始有了变化。初三晚上，一位我十分敬重的兄长打来电话，说是明天与外地回来的朋友聚会，这些人也都是我的朋友，兄长说：“你明天来陪他们吧。”我看了一眼似乎在认真看电视的老娘，悄悄地躲进了书房，关上书房门。我急急地告诉兄长，我老娘在我这里，明天我不能去陪客。那天晚上，我陪老娘足足看了两集《隋唐英雄传》，老娘也没多说一句什么，可第二天一早，我侄儿来了，说是要接老娘回去。还不等我把做伯伯的威风耍出来，老娘开口了，老娘说：“你忙，不要因为我得罪了朋友。”

从那以后，老娘在我这里住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我也就又我行我素起来。可小说再也写不动了，阅读成了我的主要功课，为朋友做点鼓与呼的事在我倒也不是难事，只是有约稿来了，时间紧，任务重，又得冲刺一阵，那均是得避开老娘的。好在这样的事并不太多，于是，我的身体开始了恢复，就连视力也有了增强的趋势。就在我洋洋得意之时，疫情来了，新冠病毒阻止了老娘八十五大寿的庆典，她却在与我的视频中笑言：“只要你们都好，我就增寿了。”

我永远也不可能忘记去年的那个中秋节，疫情稳定了，我原本是打算要一大家人在一起好好热闹一下，让老娘高兴一下的。可一个老小二十多人的家庭要聚齐，实在不是件易事。过节的前一天，我去老娘那里告知情况，老娘似乎并没有在听我说什么，待我说完，她有些艰难地走进她的卧室，取出我妹夫给她买的血压仪，一定要我量量血压。当血压仪显示出我的血压超标后，她再次出现了愠怒，我知趣地起身，临行我将早就备好的节日红包递给她，老娘推开我的手，说：“我有钱，我不要你的钱。”我笑着对坐在椅子上的老娘说：“我比你钱多些。”老娘一脸严肃地说：“你有钱，还那么点灯熬油干什么！”直到这时，我才知道，我的那些小伎俩其实老娘都看得明明白白，之所以她不说，是在等着我的自觉。于是，我十分老实地对老娘说：“从明天起我开始吃药，再也不点灯熬油了。”

谁知，事过五日，老娘病发，她把我给她的承诺带去了另一个世界，而我却再也写不出一个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