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巷子记忆


◎方雪梅

从小在岳阳楼下生长,我对洞庭湖的鱼,有种天然的亲与敬。因为鱼的鲜香里,有关于家乡的旧记忆。因为它们在食物链存在,维系了湖区无数炊烟人家的生计。尤其是一湖河鲜,于我有养命的恩泽。

如今, 客居异乡多年的我,每与人谈吃,就会列举洞庭湖的鱼,如何的有味。列举小时候,在岳州城的鱼巷子,买各种河鲜的点滴,感觉有种千里会故人的亲切。

每次回岳阳,我也都会到鱼巷子、南岳坡一带走走。看夕阳下,在洞庭湖上的一片红光里,来来去去的船影。看大水泡着的君山岛,托着一堆浓绿,随波光上下起伏,看它被一盆湖水洗了千百年,仍一副永不褪颜色的样子。或者,我会与老同学、家里人,到临河边的饭馆去吃一顿俏巴鱼、银鱼汤之类,解一下馋。临窗西望,水天相契,河坡风光带,灯光交汇,风卷人语。在我心里,外面的江山再雄强,总不若这一湖鱼水恩情重。

我的吃鱼史,就是从鱼巷子开端的。

小时候,母亲经常一手拎着竹篮,一手牵着我去买菜。那时,鱼巷子两边是低矮的平房,有几间公家的店铺,卖蔬菜、卖豆腐。卖鱼的也不少,多是船上来的人。鱼巷子的鱼,相对又多又便宜,是从河坡下的船上,直接提上岸的,尤其新鲜。计划经济时代,肉和豆腐都凭票买,还得赶大早去排队。唯鱼巷子买鱼,不用费周折。母亲多买小毛花鱼或小刁子鱼,一提就是上十斤。这种鱼最便宜,一斤才一毛钱左右,且里面混杂着肉嫩子鱼和小虾,分拣后洗净,毛花鱼、刁子鱼以薄盐腌半日,然后摊在竹簸箕上晒干,入坛存放,再喷上一口酒,封好坛盖,吃时取出,以豆豉蒸或油爆,可吃上大半年。而小肉嫩子鱼和小虾,则是买来就清蒸或以鲜青椒炒了。

晒干鱼以备冬,是母亲年年的例行之事,与隔壁左右邻居家一样。母亲也买回凝脂般透白的小银鱼,晾干后寄给她远在陕西的弟弟和醴陵老家的哥哥,或打发家里的贵客。我们也有沾光的时候,她偶尔也会在丝瓜汤里,放几尾银鱼,让我们兄妹五个,过一回“大海捞针”的瘾。当年银鱼产量少,价格高,能吃上银鱼,堪比今日吃燕窝,是很隆重事。很长一段时间,家乡的三样东西,都是我与人闲聊时优越感飙升的资本:名楼、黄茶、银鱼。

鱼巷子,则是我童年经常去的地方,至今有不少关于这条老巷的记忆。小学五年级时,班上来了个新同学,叫玉珍,是船上人家的女儿。玉珍梳两条齐肩麻花辫,比班上同学都要大几岁。她穿着土气,衣袖和裤子都接了几寸旧布头,可脸盘子长得好看。她的家是那种比乌篷船大不了多少的木船。她当渔民的父母,没有文化,且一年四季漂在洞庭湖上,就把瘦高的女儿送到岸上的亲戚家寄养,以便她到我们学校读书。班上的同学都不太搭理她,我却跟她成了好朋友。若有人欺负胆小内向的她,我便摆出一副两肋插刀的样子,为她打抱不平。玉珍嘴上不说感谢的话,只是偶尔会用旧练习本的纸,包几条烤得又黄又香的鱼塞给我,说是她家父母烤的。有几次,她想家了,会邀我去鱼巷子最西头,居高临下而坐。在这里,可见湖上万顷波光,可见河坡下所有泊岸的船。她的目光从桅杆上探来探去,说她的家,应该会靠岸了。可很多次,我们等到暮色在水天间升起,也没等到她的家归来。玉珍会收起满脸失望,挤出点笑意,对我说:也许过两天我家就靠岸了,那时我带你上船吃烤鱼。其实,洞庭湖太大,她家总在烟波里,几个月也难得来岳阳停靠一次。鱼巷子西端那一片河坡,成了玉珍的乡愁堆放处。

关于鱼巷子,我记忆的胶片上,有这样一个清晰的桥段:那年初秋,父亲带我穿过鱼巷子去洞庭湖河坡上看大水。回来的路上见一店子在出售一条奇大的鱼,鱼皮青黑,油光水亮,鱼身足足比一个成年人还长,鱼肝被盛放在一个大木盆里卖。看稀奇的人围了一大圈。父亲牵着我,也去看热闹,啧啧称奇时,他想到鱼肝油丸对孩子的身体发育有好处,那鱼肝应该同效,就买了一大块拎回家。他亲自下厨,把鱼肝用青辣椒爆炒了,淋两勺酱油,端上餐桌,给我们年纪小的三兄妹吃。他还对我两个姐姐说,你们身体好些,就让弟弟妹妹多吃点吧。没想到父亲的一番疼爱,给我们带来了大麻烦。吃完鱼肝后不久,我和两个哥哥相继都出现了肚子疼、呕吐的症状,被送进了医院。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躺在医院住院部的床上。父亲见状,既后悔又自责,母亲也一样。从此全家人再也不沾鱼肝了……鱼却是离不开的。尤其逢年过节,我家餐桌上,鱼是有霸主地位的。因为生活的底片上,站着一面大湖,我的味蕾就沾满了河鲜。日后我性格清和,朋友们总说是我以鱼实腹的缘故,鱼不腻。我笑言,细鱼细虾,最养细民,胜过肴馔时鲜。

几十年过去,关于童年的记忆十分芜杂。时移事易,诸事不及缕陈,成了地隔天远的风景。但提起鱼巷子,我内心便风涛掀天,意绪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