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故乡,忽然而已


◎朱开见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离开故乡就是二十一个春秋。

1998年7月3日凌晨,故乡集成垸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中沉没,8000多父老乡亲不得不强忍割舍的伤痛向这块曾经生养他们的土地作最后的告别。我依稀记得转移灾民的轮船在长笛拉响缓缓地驶离故园的时候,满船都是哭声。“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诗中的况味只有真正经历了背井离乡的人才懂。我和爱人、女儿也夹杂在乡亲当中,抱头啜泣。

别了,我的集成垸!别了,我的故乡!

这一别,已过20年。回首这20年,忽然而已,我满头的青丝已染上岁月的秋霜。20年,夜夜梦里是故乡,惟有故乡才能安顿那颗飘零异乡的灵魂。我该怎样表达对故乡的热爱?我该怎样表达对故乡的怀念?我该怎样表达对乡亲的思念和牵挂?

只有诗歌。当我在长江南岸遥望上游的故乡的时候,我情不自禁,饱含热泪地写道:“伫立江南,姐姐,我好生羡慕那些野花野草/放肆地开,恣意地长,而我不能/我要为生活,流浪。姐姐,春风卷起浪花/有几朵结着我的乡愁? 姐姐,弟弟流落江南数年,十万亩芦荡拥我/打芦笋,采堤蒿,扯野芹。我并非/吃腻大鱼大肉的城里人,用它们清理肠胃/消化多余的脂肪,而我,只想用舌尖/留住故乡的味道。”

铁凝说,故乡和民族才是诗人之根,我认同这个观点。是故乡,让我的诗歌有了生根、生长的土壤,在诗歌里,我找到了安寄灵魂的故乡。正因如此,在我为生活蝇营狗苟之余,我总是把对故乡的想念借笨拙之笔,以诗行的形式还原。面对故乡,我的词语总那么单薄,甚至苍白,我找不到准确、贴切的字句表达对故乡的赞美、热爱,但每个字词所包含的情感是朴素的、真诚的,那种想念也是急迫的。在一个繁花满枝的清明时节,按捺不住思念的我去了一趟故乡:“那棵树,守着故园,竖着耳朵/谛听我回家的脚步 桃花开了/油菜花,挤满墩坡,准备好了夹道欢迎的仪式/春风,送我,从湖南到湖北,从监利到小集成垸/故园,我的脚步是不是来得太迟/桃花等得落了一地”——《我乘春风探视故园》

20年了,平垸行洪后的故乡早已面目全非,但故乡的事、故乡的人总是萦绕心头。那些乡亲在我的梦里一次次出现,同样也生生地活在我一首首分行的文字里。特别是少年的我,从柳港口乘渡船去湖北监利,那个摇桨的船老板认出我是他的儿子的同学时,硬是不收我2角钱的过渡费,此情此景,一直让我感动。我在诗中这样写道:“柳树还在/江水还是那样清/只是那艘渡船早已沉入江底/ 我一直不能忘记驾船的丁爹/我坐他的船去湖北下车湾/和他聊天,我说他的儿子会章和我同学/到了对岸,他硬是不收我的过河钱 好多像丁爹这样有情义的集成人/渡我们/其实,他们就是我的渡口”——《柳港口》

我的乡亲这样有情有义!这样的乡亲,又叫我如何不想念?如果说我的文字在变成铅字,或结集出版以后还有人能记得几句,我想那一定是关于故乡的,关于亲人的。故乡,是我诗歌创作的源头,也是我诗歌创作的宝藏。

20年日月荏苒、斗转星移,我的两鬓已染白霜,也让我对故乡有了一个新的认知。父母在哪里,故乡就在哪里;家在哪里,哪里就是家乡。当我拖儿带女在岳阳这座历史文化名城安家落户之后,我逐渐认识到我又多了一个故乡,多了一座家园。我热爱故乡,热爱我生活的那片土地,正是因为热爱,我庸碌的生活才有那么多风和日丽、白雪阳春,即使茫茫长夜,也有灿烂的星辰烛照心灵。我是一个普通的市井小民,普通人有普通人的快乐,无论是回华容看年事已高的父母,还是去离家不远的王家河散步,我感到那些亲情与风景带给我的喜悦、幸福无比充盈。 “月亮,是一粒美人痣/给王家河,平添三分魅力 还有三分魅力,是蟋蟀给的/世间没有哪支曲子比蟋蟀弹奏得更加动听 另外三分魅力,是沿河的一草一木给的/有了这些草木,王家河体香袭人 最关键的一分魅力,是你给的,我的爱人/月色清凉,我挽你,像帝王宠爱王妃”——《月夜,陪爱人在王家河公园散步》。

这首诗写得并不出色,但它却是我内心真实的写照。所谓生活,除了物质的,更多的是精神的,我们庸常的生活装满了琐碎的柴米,也闪烁着神性的光芒,这是我这些年来经历过漂泊之后对生活的体会,这种体会让我时常生出用文字来寻求表达、抒情的冲动,于是我就把岳阳的山山水水、风土人情搬进诗行,于是就有了《岳州辞》:“我想写一部书,为生我养我的岳阳,为我热爱的岳阳/洞庭湖,是书的封面/封面有渔歌互答,岸芷汀兰/封面北通巫峡,南极潇湘”“岳阳楼,岳阳的魂魄,不能不搬进书里/我要借它,装下一个市井小民的忧乐/借它作为中心思想,谋局布篇”。

如果有人问我,这些年来为什么还能为诗歌坚守,或许这首《岳州辞》能代我给出答案。

岁月易老,我到了秋天的年纪。白发是生活给我增添的沧桑,也是岁月赏赐给我的白银,惟有珍惜,珍惜那些关心、帮助过我的人们,珍惜静好的时光,满足眼前的生活。劳累算不了什么,漂泊是一场旅行,这并不是自慰,而是我从中找到的诗意。

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找到精神的故乡,也是忽然之中的事。忽然之中,我抬起头,放眼窗外的山水,一切那么美好,我沏一壶茶,为《岳州辞》写下最后一个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