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深处的守护神

沈云霞

记忆里的朱楼坡，诡秘、深邃。那些神奇传说在老人口中活灵活现，让人不得不心生敬畏与惧怕，好似神灵就隐在某个角落，用太阳或月亮的眼睛看着你。

朱楼坡有两处地方我是不敢轻易涉足的，祠堂与关山嘴。祠堂供奉着先祖的牌位，光是那对沉默无言的抱鼓石，就足以震慑住我不敢越进半步。关山嘴好似一个无形的黑洞，随时都能将我吞噬。不得不途经关山嘴时，我也是屏息凝气目不斜视，将脚步放得最轻并以最快的速度穿过去，仿佛那里的每一片树叶，每一块石头，都是一双双眼睛在盯着我，让我不敢有丝毫的造次与不敬。

在关山嘴旁逸斜出的山坳上，土地庙、宝塔与古树遥相守望。土地庙里供奉着千岁公公与万岁娘娘，守护着朱楼坡的山山水水。千岁公公是一位大将军，经常在天刚落幕时出来踱步。传说曾有族人进村时不小心撞见，千岁公公高出屋脊丈许，身子有两头牛宽，眼睛比灯泡还大，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倒床不起，请来马脚师傅提了三牲祭礼到土地庙前祭拜后才将魂魄收了回来。

宝塔建在土地庙十米开外的坪地上，用青石打磨的条石堆砌而成，没有门洞，一块一块错落竖立铺成一圈，呈圆锥形一层层向上递减延伸，直至顶部耸出一块条石做塔尖。条石之间不见粘合物，也没有槽缝，一块块条石交错垒砌至塔顶。宝塔高约十多米，不偏不斜稳稳当当，最上层条石交错的缝隙中，置有一个瓦罐，里面放着几枚铜钱。建宝塔是为守住朱楼坡的山水口，谁知宝塔建成之日，关山嘴的夜合山却无法合并了。关山嘴正对面是虎形岭，因山形像极一只趴着的老虎而得名。相传虎形岭是只活老虎，清晨将与之相连的关山嘴拉开，村口的山路显现出来。傍晚时分又将两座山推拢合并，路便隐于山中，待第二天山门打开方能进村。关山嘴与虎形岭就像一只巨大的铁桶，将朱楼坡团团围住。宝塔如一支利箭刺入虎形岭心脏，老虎被射死，关山嘴的夜合山也便随之遁形。

宝塔旁几棵参天的枞树与稠树盘根错节，相互缠绕。就算枝丫垂在头顶挡住去路，族人宁可低头钻过去也不会拿手上的柴刀砍去那些枝蔓。口口相传，那些古树极有灵性，枝丫就是树的手脚，折其一枝，必要还其一手，砍树人定亡。曾有狂妄的后生偏是不信却又心存忌惮，请来外乡汉子砍去一棵枞树，那汉子在回乡途中便无疾而终，狂妄的后生也一病不起，求医问药均不见好，只得提了祭礼跪在枞树下苦苦忏悔，第二天即生龙活虎一扫病态。虽未亲见，可这些传言却在族人心里根深蒂固，关山嘴的树，再也无人敢动分毫。

古树在逝水的光阴里开枝散叶，节节高升，宝塔调皮得很，树高一寸，宝塔便高一尺，与古树在时间的轮回里撒着欢儿比高矮。

神灵不仅守护着朱楼坡的一山一水，更护佑着族人的安危，譬如宸爹。宸爹是朱楼坡沈氏一脉的远祖，无论谁家有个大难小困，宸爹知晓后必定倾力相援。大米在朱楼坡尤为金贵，族人们挑上一担茶叶或是两筐果蔬，翻山越岭几十里，也就换个二三十斤大米。家家户户都有六七个娃，鼎锅一响一锅饭就见了底，吃不饱饭是常事。宸爹总是把自家米缸里的米匀给揭不开锅的族人，自己却煮红薯充饥。宸爹一生急公好义大爱无私，在救护一位过路客时反被谋害。族人难舍宸爹，将他雕塑成菩萨，在族人家里轮流供奉。朱楼坡山高地窄，沟沟坎坎甚多，最高的落差有近二十米，可大人小孩不管在哪个沟边坎上以什么姿势摔滚下去，哪怕掉下去的地方是十几米高的乱石堆，都能安然无恙。老人们说这都全仗宸爹护佑。宸爹保内不保外，沈氏族人怎么摔都没事，外乡人如果从沟坎上跌下去，哪怕是两米高也非死即伤，缘由是宸爹生前救的外乡人不义取了宸爹性命。谁家若是不大安宁，将宸爹请进家里供奉一天便相安无事。这些传说虽在我耳边起了茧，心底却是存疑的，亲历了几件事后，对神灵更多了几分敬惧。小妹两岁多时为了摘路边的一朵花落进七八米高的港溪里，母亲抱着头顶冒血不省人事的小妹哭得呼天喊地，族人们七嘴八舌出主意，族长跑来大喝一声有宸爹在嚎什么丧，屋里顿时安静下来，族长给小妹包扎好伤口，不过片刻小妹便睁开了眼睛。五月初五是宸爹的生辰，族人每年都要为宸爹祝寿，今年轮到谁家供奉宸爹便主办祝寿事宜，每户提供一道菜送给主办的人做酒席。族长领着族人们祭祀，虔诚的跪拜以致谢宸爹的眷顾。

这些神奇的传说扎根在沈氏族人心中，对朱楼坡的山水与神灵心怀敬畏，不敢乱砍滥伐，也都心怀正义与大爱。遭遇特大山洪洗劫后，曾经碧绿滴翠亭亭向上的古树，被岁月风干了枝丫，满树的葱茏日渐飘零，努力挺直腰杆的树干，安抚不了风雨中零乱的枯叶。世世代代被神灵守护的园地已经荒芜，静坐在寂寥的光阴里，看燕子在朽残的屋檐下筑巢。叶落纷飞，朱楼坡曾经斑斓的光影就这样悄悄地、慢慢地消逝。一片片枯黄的树叶如同一双双干涩的眼睛，等月色从人间经过，古树已落满风尘，沉睡在岁月之外。宝塔与宸爹的雕像在岁月的洪流中轰然倒塌，条石滚落在峭壁与溪涧，一块块条石在穿山而过的长风里呼啸。村民将条石铺在关山嘴前的坪地与山路上，踏在石板上的脚步声回响于山谷，一声一声，将传说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