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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上江湖
时间:2023-04-23 11:47:21 来源:岳阳日报特稿部

水上江湖

◎潘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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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着行囊登上快艇,湖风扑面而来,脸上的肌肤悄然地感知那种无形的泼辣,似乎荆条扑打,或又湿巾抚摸,梦境里大地母亲的爱恨情愫刹那间注入经脉。一个行者的精神面貌就像脚下,不,应当说更像浮萍飘荡的流水一般,摇摇晃晃打乱你往日平静安然的陆地生涯。人在锦鳞游泳的诗境中,风生水起不再是一个描画的意象。

水上江湖的故事,就从一条古老的人工河道说起。

我初次遇见它,时逢丁亥冬与戊子春交替的季节。寒风冷冽,水色苍茫,飞来洞庭湖越冬的候鸟特别多。沿大堤从采桑湖观测站到六门闸河口,草滩上小白额雁喧闹,夹有灰雁、豆雁,水面上赤麻鸭亮眼,还有赤膀鸭、赤颈鸭,头顶掠过灰鹤家族,天边翻飞反嘴鹬种群,吱吱嘎嘎令人眼花缭乱。是年初,我开始介入东洞庭湖湿地保护的调查研究课题,借助鸟类与麋鹿的同步调查,我与保护区管理局的那些“湖人”“鸟人”一起,经常背着行囊走洞庭。

六门闸,顾名思义,一座拥有六孔水门的排灌水利工程,闸门外平坦的河道像一条明亮丝带伸往洞庭湖深处。北方的风,南流的水,它从长江而来,流过东洞庭湖复归长江而去。不记得哪一位哲人说,一个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偏是这条河流的变迁历史,始终纠缠我的探索之旅。

华容河,又称调弦河。它应当是东洞庭湖通往长江最古老的人工河道。

今日岳阳作为湖南唯一沿江口岸城市,长江湖南段全长一百六十三公里,习惯以城陵矶为界划分两段:上游荆江在岳阳市境内流经华容县、君山区,长九十八公里;中游临湘河段流经岳阳楼区、云溪区、临湘市,长六十五公里。

摊开清道光五年(一八二五)《洞庭湖三府一州八县四大水入湖全图》,湘资沅澧四水加上东边的汨罗江、新墙河托起洞庭湖,大江自四川入湖南合无数水,经监利荆河口会洞庭湖水出口,在城陵矶江湖合襟东流去。松滋、虎渡、藕池和调弦四口悬垂,其中调弦口特别清晰,如同蓝色的琴弦铺陈大地,江水分入洞庭,穿过华容与禹山,生生不息地演示江湖奏鸣曲。

调弦口位于湖北石首市调关镇,调弦河流至华容境内,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沱江。调弦开口之前,桃花山守望长江南岸,山溪向北入长江,向南入洞庭。西晋太康元年(二八○)镇西将军杜预驻守襄阳,为了加快平定江南的进程,减少绕行长江、洞庭湖口的惊涛骇浪,杜预将军组织军民开漕以泄江势,北源江水,南达洞庭,彻底打通郴桂漕运。

调弦口,相传俞伯牙调弦抚琴遇知音之地。据清乾隆丙辰年编《石首县志》载,俞伯牙从楚都东下,就在这个荆江穴口停舟鼓琴,“弦渐而调之,因此得名。”清同治年间,为把控太平军乱势,官府在此设巡检司,置水路关卡,故调弦口又名调关。

现今的华容河全长六十点五公里,依然源自调弦口,由湖北省石首市调关镇流至蒋家冲出境,经万庾镇便往东南拐,穿过华容县城,分南北两支,又汇合一起,从旗杆嘴注入东洞庭湖,流域面积大约一千六百八十平方公里。

横贯华容腹地的河流,凭着它尽得江湖两利。可也是它,过去洪涝灾害频发,血吸虫病肆虐横行。外洪祸害是它,排除内渍靠它,淡水资源来自它,排污下水也是它,华容河承担的多种角色,从来就是相互纠葛而矛盾。千百年来洇漫与周折,淤塞与疏浚,始终是一条桀骜难驯的忧患河。

时光如江河水昼夜不舍地流逝,长江与洞庭湖生息相依,在人们眼中,它带来的利弊如岁月的荣枯此消彼长。到了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后期,水文实测资料表明,调弦口多年平均流量只占长江干流枝城来水量的百分之二至三,分沙量只占四口入湖沙量百分之六点九,调弦口对长江的分洪作用微不足道,可洪水对华容河两岸石首、华容两县近百万亩农田、数十万人口威胁极大。

为了解决更多人的吃饭问题,湖南省决心堵塞长江调弦口,向洞庭湖要“钱”要“粮”。1958年5月20日,国务院总理周恩来、副总理李先念,召集湖北、湖南、江西三省以及长江流域规划办公室、水利电力部主要负责人,在总理会议室专题研究如何整治长江。会议同意堵塞调弦口。

会后,湘鄂两省商定,为了改善这一地区的防洪、排涝、浇灌条件,扩大湖区的可耕地面积,华容河下游围垦钱粮湖农场,并在旗杆嘴兴建六门闸,与洞庭湖分离。从潘家渡往东北方向新辟二十九点五公里长的华洪运河,撇去钱粮湖农场的山洪,沟通华容与长江的水运。这个方案很快得到国务院批准。一九五八年冬,华容县在石首境内的调弦口建闸堵口,一九五九年全线工程完工。华容河截断了长江与洞庭湖的首尾,变成上不通江、下不达湖的内河,荆江从此由四口分流演变为三口分流。

2008年冬季,为了追赶麋鹿逃亡的踪迹,我溯长江岸线初访调弦口。碧波荡漾的长江清澈透明,似乎蕴藏着无限诱人的水底仙境,却又令人不敢相信。砌石护坡的长江大堤,锁住巨龙固若金汤。调弦河口的浅滩,停泊着七八只渔船,却不见人影。白色的浪花一拨接一拨,淘洗烂泥滩上的乱石碎瓦。调弦闸外,引水河床早已裸露出来,张开崩溃的豁嘴,河床高出江面将近两米,江水再也无法倒灌华容河内。如果不是“调弦口闸”四个大字镌刻在闸房上,我不敢相信,脚下干枯的河道,便是长江“四口”之一的调关。

华容河建闸堵口五十年来,尽管长江洞庭湖出现过1996、1998年特大洪水,调弦口从来没有扒口分流,它的分洪功能几乎完全衰退。沿河两岸,耕地由一百一十六万亩减少为八十二万亩,人口的增长,却接近百万之众,消耗与污染的双重负担,似乎超出华容河的生态承载能力,让它迅速走向衰亡。

长江与洞庭湖团团包围的湖区,面临地质性缺水、水质性缺水,“内外夹攻”日趋严峻的饮水危机,这个最不可能的天方夜谭,竟然变成无可奈何的现实困境。

洞庭湖区华容河治理及长江引水工程,这个国家三峡后续规划重点扶持项目,又一次摆上国家的议事日程。2015年,华容长江引水工程竣工通水,共计铺设输水管道九十五点七公里,沿线近三十万城乡居民从此告别饮水荒,华容县饮水安全实现全覆盖。华容县加快治理水多水阻水脏问题,精准施策推进长江、洞庭湖、华容河、东湖等四水同治,又正式启动了六门闸排涝工程建设。

从堵塞调弦口到引江济河,大自然似乎与人类玩起猫捉老鼠的游戏。实现“人水和谐”,显然不是兴建一座水闸泵站所能解决,它的背后,涉及人口、经济与环境的相互作用。自然界只会按照它的客观规律行事,人却是能动的主体,成败得失皆缘于此。现在看来,当我们追求物质利益最大化的同时,应当考虑环境的承载能力,顺应自然,调整我们的生产模式和生活方式。

东洞庭湖湿地保护区巡查快艇从渔政码头出发,我抬头仰望岳阳楼,城门楼台依水而立,飞檐翘角金碧辉煌,永远召唤过往大观的恢宏气势。舟飞浪起,鸥翔鱼跳,洞庭湖大桥车水马龙,城陵矶港口船泊货卸,通江达海的黄金水道一派繁忙景象。巡艇上溯湘水绕行君山岛,自江北向西南横穿洞庭湖,从藕池河东支钻进芦苇荡,我们仔细清查环境整治生态修复的残余死角。

藕池河全长一百一十三公里,干流起始益阳市南县殷家洲,从华容县注滋口向东流,经团洲垸南拐注入洞庭湖。湖风呼啦啦地翻滚荒洲,雁鸭扑腾腾地掠过低空,小成双成对,时而沉潜凫水,时而踏浪飞行,似乎与不速之客的我们挑战逗乐。浩然天地,大泽江河,自然界的万物生灵,正在享受连续十年禁渔的休养生息。高山流水觅知音,候鸟的欢歌,江豚的微笑,麋鹿的倩影,大湖山水与天籁音弦的和谐之美,从来没有像今日如此宁静致远。

春暖花开日,跑马闯江湖。听一声枪鸣,“跃马江湖”岳阳马拉松大赛,再次从君山最美长江岸线起跑。“守护好一江碧水”展陈馆内,我与保护区摄影师姚毅先生寻找他拍摄的照片。一只洞庭湖野生公鹿犄角高扬,一群牛背鹭紧随它觅食,两只跟班草地对望,另一只红嘴黑脚展开雪羽双翅飞伏鹿背。这是他的得意之作,“回看尘迹遥,稍见麋鹿踪。”唐人王建诗句中描绘的自然仙境,在姚哥的镜头中悠然重现。


(编辑:徐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