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传清
历史上荆江藕池口溃堤形成的藕池河,将北洞庭淤积成广袤的湘北平原。河流在进入华容县境后分成东西两条水道,从北至南经过九九八十一湾的流转,然后在九斤麻汇合,河流遽然向东蜿蜒流去,融入烟波浩渺的洞庭湖。就在东西两条水道合流不远处的下游,左岸有个小镇叫北景港,这里曾经是藕池河下游一颗璀璨的明珠。
从我记事起,就知道北景港是我们当地的一个“大码头”。这里不仅是我去外婆家的必经之路,而且也是整个禹甸垸的商贸集散中心,更是我作为湖乡农家孩子理想萌芽的地方。
北景港是华容南部的一个重要集镇。随着禹甸垸的形成,它逐渐成为藕池河左岸的热闹圩场。我的祖先从长沙乌山下洞庭来到藕池河右岸的乌嘴,当我家的“同丰场”油盐酱醋铺在乌嘴做得风生水起之时,北景港尚未形成集市。据我家大伯讲,那时北景港与小北洲一带的居民,常来我家铺子赊账购物。
南县建制形成后,由于大通湖的收缩和乌嘴的衰败,南县县城从乌嘴迁至南洲,乌嘴逐渐失去地理优势,而北景港则凭借紧靠藕池河的地理优势而迅速崛起。抗战胜利后,转移到后方的“湖南私立南山中学”从安化山区迁回华容,在北景港落户,新中国成立后收归国有时被更名为“华容县第二中学”。这所学校成为华容南部的最高学府,也是北景港的一张响亮名片。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花鼓戏宗师何冬保从长沙下放回到家乡北景港。政府为了支持他的艺术事业,专门为他成立了北景港花鼓戏剧团。那段时间,宗师收受同为北景港人的李丽芬、李迪辉姐弟俩为徒,宗师时常与李丽芬搭档演出。长沙花鼓戏剧团知名演员筱兰芳也追随宗师来到北景港,使得北景港这个花鼓戏发源之地再度大放异彩。多年后,李迪辉从岳阳市文工团团长调任湖南省曲艺团团长,因一人同时演奏64件乐器而被誉为“神奇的锣鼓机器”,享誉国内外。那个时期,北景港因为花鼓戏宗师何冬保的回归,再次成为南(县)、华(容)、安(乡)三地乡土文化的中心。
到我懂事的时候,北景港成了我去外婆家的必经之地。坐在父亲的肩头,在垸子中间行走,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北景港的大烟囱。那是“大跃进”时代的产物,大烟囱是大型蒸汽抽水机排烟的重要设施。整个牛氏湖,包括东边的西湖、西边的六甲湖,以及南边的鲤鱼腮等禹甸垸中各大湖泊的排涝,全都倚仗这台蒸汽抽水机。而那个高耸入云的大烟囱,便成了北景港的地标性建筑。
那时从家里去北景港,除了陆路行走之外还有水路划船。从我家屋后的码头出发,船儿划过六甲湖就是牛氏湖,南岸的水产大队有条很宽的渠道直通北景港,走水路的好处是可以将负重交给船只。那时队上送公粮就是用的木船,几艘大木船装上稻谷,送到北景港镇上的国家粮站。为此,我做过两次送粮童子。我一个在湖边生长的乡下伢子,能到北景港就算是见世面了。因为那时我去过的地方也只有南堤大队部的“剅口里”,或者是只有一片商业铺面的“县河口”,哪有北景港那样的气派。
渠道的码头上停泊着沿湖地区各生产队前来送公粮的船只,每一艘粮船上都坐着一个像我这样的小孩,看好自己船上的稻谷,以免被搞错方向的社员上错粮船挑走自己队上的公粮。在渠道码头和前往粮站的道路上,那些挑着担子的社员络绎不绝,整个码头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我们队上的几个送粮童子轮流上岸参观玩耍,我走在通往粮站的石板路上,比我们乡村的稀泥巴土路平坦好走许多,街道两旁的红砖瓦房,也比我们农家的茅草泥巴房要牢固舒坦得多。粮站内部的空间非常宽阔,赶得上生产队队屋禾场那样的宽敞,里面堆放的稻谷就像小山一样,连梁上的麻雀也不同于我家屋檐下的麻雀“叽叽喳喳”,这里的麻雀吵架声能发出一种“汪汪汪”的回响。
发小们都争着做送粮童子,因为中午可以去粮站对岸的正街上,得到两个馍馍的奖赏。这对于一年到头一日三餐全吃大米饭的孩子们来说,是非常难得的食物。即便是没有油也没有盐还没有糖的馍馍,也是人间美味。我手里握着两个馍馍站到饭馆的门前,以避开大人们喝酒划拳的吵闹声。我有了这两个雪白柔软的馍馍,心里十分地满足,并不稀罕大人们的有酒有肉。
我口中一边啃着馍馍,两眼扫描着街上的一切。正街两边的树木,不像我家屋后树木那样的参差不齐,宽大的树冠就像一把把巨大的遮阳伞,给在门前摆摊的商人们,以及前来挑选商品的顾客们带来荫凉。几个孩童结伴从餐馆的门前一溜烟似的跑过,丢下一串串铜铃般的笑声。在我们农村,把这种孩子称为“街痞子”,我见到他们一个个穿得利利索索,玩得开开心心,并没有发现他们有“痞”的成分。这趟送粮童子的经历让我意识到,北景港街上的孩子比我们湖区的孩子要幸福得多,连粮站梁上的麻雀也比我们农家屋檐下的麻雀要幸运得多。
后来我上学了,知道北景港有个很有名气的“华容二中”,那时便成了我求学的目标所在。小学毕业进入初中,队上十名发小,有几个没有继续升学,从初中进入高中,又有好几名发小未能如愿,但我始终在班上保持名列前茅的成绩。初中毕业那年,我终于实现了到北景港读高中的梦想。
进入“华容二中”,眼前是宽广的校园,众多的班级,以及众多的老师和同学,我们垸中的县河中学是无法与其相提并论的。我们在二中读住校,可以近距离感受北景港的风土人情。街上的新华书店,有我需要的美术画册、花鼓戏及京剧唱本,总要节衣缩食地买上几本;虽然囊中羞涩,但各种店铺的果脯点心,经过门前看看样式,闻闻香味也是一种享受。镇上的电影院,虽然我没时间也没钱去观看,但我知道它的位置。有同学住在河堤边,晚饭后与同学结伴到河边漫步,看到樯桅林立,那便是生活在船上的“水上居民”,他们的生活方式与湖区农民不同,他们不必像农民那样辛苦劳作。有同学的父母已经结束下放生活回到镇上居住,尽管我不知道他们靠什么营生,但知道她的家就在街侧的墙边搭了几间小屋,这也让我羡慕不已。因为我们当地流行着这样的俗语:“乡巴佬,住街角;喝米汤,也快活。”但是像我这样的乡巴佬,连“住街角”的福气都没有。
在班上同学毕业五十周年庆典活动画册序言里,我这样描述当时的环境:“凤山的朝霞映红了我们的校舍,藕池的涛声融进了我们的梦乡,洞庭的清风化入了我们的理想,北三的清淼滋润了我们的心田。”“从此,在这座菁菁校园,操场上留下了我们的矫健身影,课堂上留下了我们的琅琅书声,基地里留下了我们的晶莹汗水,寝室里留下了我们的青春美梦,过道里留下了我们的坚毅脚步,树林里留下了我们的灿烂笑容。”文中描述的“北三”是“二中”学校后面的北三干渠,由藕池河的北景港越过牛氏湖,直接通向华容河的三岔河。从上面这些词汇的描述中,可见我是多么热爱华容二中,又是多么热爱北景港。高中毕业时离开北景港,我的心中升腾起一个梦想,我向往着有朝一日,一定要到北景港来工作和生活。
后来我参军入伍了,也想着退伍或者转业后能够安排到北景港工作,实现自己住城镇吃国家粮的梦想。未承想一次次的机遇降临,我从基层连队调到团级机关,又从团级机关调到军级机关,最终来到大军区首脑指挥机关,获得在广州大都市安家落户的条件。
回乡探亲时,我特意来到北景港,寻找当年梦想的发源之地。十分遗憾的是,随着时代的变迁,水运被陆运所替代,又随着长江葛洲坝的兴建,藕池河仅剩的一点水运业务也日渐枯竭。北景港与对岸的乌嘴一样,因交通方式的转变和基础设施的更新,逐渐失去了自己的区位优势,镇上有条件的居民纷纷向华容县城或者岳阳市区发展。去年还获悉华容二中停止招生,教师分流,校区移交镇上中学。当年藕池河畔这颗闪耀的明珠,逐渐失去了光泽,步入了尴尬的境地。
我站在藕池河大堤上,俯瞰着整个北景港,心中不禁涌起一股莫名的惆怅。我深知北景港的衰败是时代发展的必然,但她那段辉煌的历史,一直铭刻在我的心中,时常在我的回忆里激起梦想的涟漪。那是让我陶醉的北景港,曾经激活我的梦想,让我有了奋斗的目标与前进的方向。虽然后来形势的发展使我超越了梦想的预期,然而那个曾经让我梦想萌芽的北景港,将永远镌刻在我的记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