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利华
那些年,我们华容花鼓戏是春节期间的传统娱乐节目。在东洞庭湖畔的平原地区,湖区人乘着氤氲水汽,劳作一年,终于洗脚上坡,到了舒坦一口气的时候。那时电子产品没成气候,影视还没有规模化地来到民间,再说,屏幕上的人毕竟是假的,不比花鼓戏有血有肉的真人在面前晃动,伸手可触。这就注定花鼓戏要担当娱乐大头了。
鞭炮炸裂,锣鼓紧随其后响开了。我们这些孩子捂紧耳朵,根本不怕死,鞭炮再响,危险再怎样在炸裂里潜伏,也抵挡不住花鼓戏的诱惑。大人小孩蜂拥而至,那个热烈与拥堵是现在见不到的乡下大场面。很多人在城里过年,绵绵乡愁在一只虚拟的碗里弥漫滋生。“浓妆艳抹”的食品摆满了精致的餐桌,却掩不住一双迷茫的眼睛望着遥远的故乡,一段转弯抹角的花鼓唱腔在体内行走,那种再也回不去的愁绪,像看不见的丝丝缕缕,在城市上空游走。
路上的茅草纤细漫长,土路牵手连到各户门口。不像现在路面光光的,很难看到茅草飘拂和行色匆匆的脚步。叶片拂拭着看戏人的脚,也拂拭着花鼓戏演员飘逸的戏服。红红绿绿的崭新绸布也吻着飘摇的茅草。绸布服装在当时是很珍贵、时髦的。但再贵也下决心买起。毕竟一年就这一回。而且领着演员上门的师傅也很想露一手。
花鼓戏演员完全出自草根,是土生土长的本村人。正是那些为数不多的师傅藏着一肚子戏文,平常太忙了,根本无法排解耕作的紧绷与辛苦,那满肚子戏只能在梦里开演,观众与演员仅他一人。现在想来,这些民间稀有的花鼓戏导演,是真正的本土大师。应当说花鼓戏的娱乐化普及与深厚的文化传承,是真正来源于这些草台班子,来源于艰辛的劳作岁月里还心心念念着戏的人。
年纪大了,上不了台面,须得年轻人来接这趟戏的班。师徒口口相传,脚本自在胸中,他们是真正的花鼓戏唱作人,在当地享有很高的威望。就像一颗在民间游动的米粒,起初以谷的形式入泥,收获时仍是一颗披着黄金外衣的米粒。花鼓戏师傅的“母粒”来自民间土壤,自生自灭却蓬勃兴盛,用不着刻意培植,便在湘北各地开枝散叶,花开万朵。
正月初,过完大年,道路上充斥着络绎不绝的拜年者,之后,戏便上门开唱了。绝大多数家庭是从心底里欢迎的。盈门的喜气还没挥发殆尽,对联从大门的两侧散发出红彤彤的喜悦,一点文化氛围经过联语一提醒,便是正月的画龙点睛之笔。更兼花鼓戏的到来,把过大年的兴头推向高潮。
一声婉转至极的嗓子,从遥远的戏文里透出来,那是千百年的时光流转,经过许多代人的精心打磨,有了湘北方言的俏皮与北方官话的掺杂,华容花鼓的味道更是十足了。花鼓戏从亮丽的舞台来到真正的民间,一家一户,并不需要精心挑选、准备,只需要准备几毛钱或一个花根雪枣包,或者一包几毛钱的烟就行了。
这是民间最纯粹的嗓音。在平常至极的人家养育,又在平常至极的人家开花,一开嗓就能赢得满堂的吆喝。正像一个男人,抱着几亩田就能安然度日。他们不想上天堂,只想过粗茶淡饭的日子。连花鼓戏都那么接地气,流动的舞台隆重地搬到了各家的堂屋正中央。
家家开唱,户户余音,缭绕在燕子瓦搁置的房梁间,还有鞭炮直入肺腑的浓香几日不散,似乎正月的喜气殷勤地挽留住了它们。那些优美的旋律与婉转的唱腔更是在心头萦绕作响。
热闹的大年走了,像一位和颜悦色的亲戚,万分舍不得却不得不松手。行云流水般的花鼓,一头连着劳劳碌碌的过往,一头又开启扑面而来的崭新一年。油菜花就要从沉闷一冬的土缝中噌噌冒出,艳艳桃花正思谋着从枝上的突起里跳脱出来,而花鼓戏则重新回到了再普通不过的、带泥尘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