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的一个秋日，位于北京沙滩的文化部大门口站岗的武警战士，威严地拦住了两个来自在小城市的城乡结合部的青年人，其实其中有一个已是青年和中年结合部的人了，那就是我。
“同志，没事别在这里逗留。”
“有事。”
“啥事？”
“找贺敬之。”
“同志，严肃点!”
“我很严肃，是找贺敬之部长汇报工作。”
“找贺部长汇报？”武警又瞪起鹰隼般犀利的双眼，仿佛要透过那身土得掉渣的行头对我做个CT，“你是哪里的？”
“湖南，毛主席的家乡，晓得不！”
“你等等。”这一下引起了武警战士足够的重视，“我给部长办公室打个电话。”
就这样，我就和岳阳市北区（现为云溪区）文教局副局长钟桂平一道，心里响着《浏阳河》的旋律，大摇大摆走进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钟副局长手里还提着一个装过洗衣粉标有沙市日化logo的破纸盒。
“小段来了！”贺敬之一眼就认出了我，也许是因为精明强干的孙秘书早已通报了姓名。
“贺部长，我们这次是受岳阳市宣传文化部门和北区区委的委托，专程来跟您汇报的。”
“坐下来，慢慢说。孙秘书，给他们加点水！”
孙秘书比我还年长，我们的茶就是他泡的，让他还提着水瓶给我们续水，我过意不去，连忙站起身来。贺敬之一按我的肩头，和霭地说：“坐，别紧张，就当我们在君山喝茶。”
“在您办公室确实有宾至如归，如坐春风的感觉！”
接着，我和钟桂平简要汇报了此行目的。
就在那一年，我和张敦云根据张敦云在陆城镇担任招聘副镇长的亲身经历，合作了一个现代戏，原名《招聘镇长》，后改为《镇长吃的农村粮》。这个戏倾注了张敦云对生活的澎湃激情和对农民的血肉亲情。剧本具有鲜明的时代精神，浓郁的乡土气息，对普通人的价值与尊严进行了较深的思考与追问。该剧在湖南映山红戏剧节演出一炮打响，评为一等奖第一名。时任省委副书记刘正，省委常委、宣传部长夏赞忠看戏后兴奋不已，要求专为省直文艺团体加演一场以供观摩。在剧中饰演镇长何土的魏传宝扮相俊美，台风朴实，嗓音高冗，对何土的厚道憨态刻画得惟妙惟肖，不少观众尤其是中青年女观众看得如痴如醉，一等谢幕结束就对魏传宝来个铁壁合围，签名签到他的手发鸡爪疯。夜深人静还有女大学生敲门。“找谁？”“找何镇长！”“有事吗？”“有事。”“急吗？”“十万火急！”“什么事这么急？”“签名！”“等我穿好衣服就开门。”“不一定穿衣，门开一条缝就行，我们把本子从门缝里递进来。”
魏传宝的一手好硬笔书法就是这么练出来的。直至今天，魏伟宝饰演何镇长的雕塑还挺拔地屹立在长沙南馆剧场的厅廊里，和众多的粉丝免费合影。
当时贺敬之任中宣部副部长兼文化部代部长，公务繁忙，但还是饶有兴致地听完我们啰啰嗦嗦的汇报后，问我们这个戏在农村、农民中反映如何。我们如实汇报说，在农村演出时，农民兄弟都说这就是我们身边的故事，何镇长就是百姓拥护的好干部。
“好！文化部正在研究繁荣戏剧创作问题，鼓励全国文艺工作者深入厂矿农村，反映工人、农民崭新的精神风貌，反映改革开放带来的巨大变化，塑造一批有时代特色，有泥土气息的典型人物，满足人民群众的精神文化需求。你们生活在基层，了解农民，熟悉农村，你们的路子走对了，而且先行一步，出了成果。”贺敬之谈锋更健，神采飞扬。
我趁热打铁，直奔主题：“贺部长，最近我们接到中国戏剧家协会的邀请，两个月后将进京演出，希望您能亲自审看我们业余剧团下里巴人的戏。”
“好！我一定去看。”贺敬之郑重承诺。
“一言为定！”我伸出右手最小的手指想与部长“拉勾上吊三十年不变”。
贺敬之不熟悉岳阳乡里套路，没有伸手与我拉勾，但是语调肯定地对孙秘书交待：“你帮我安排好时间，我一定去。”
孙秘书一边点头一边焦急地看表，我知道那是在给我们下逐客令，懂味地准备告辞，钟桂平拉了拉我的衣角，指指放在茶几下的破纸盒，我恍然大悟，难为情的时刻到了，我将破纸盒拿到茶几上，感觉比当年插队当农民时提一箩筐稻谷还费劲！
“这是什么？”贺敬之一脸警惕。
“这是两只君山的金龟。”
“就是我在君山见过的那种金龟？寻常看不见，电闪雷鸣时才会爬出来的稀有物种？”
“对对对，正是。这次我们冒昧造访，不敢带什么礼物，就带了两只金龟供您观赏，实在不成敬意！”说着我将一只金龟拿出来放在茶几上。那只金龟竟然也毫不怯生，探出头来好奇地打量着简朴而雅致的部长办公室。
贺敬之与夫人柯岩
“小段！你这是干什么？”贺敬之的脸沉了下来，表情异常严肃而冷竣，“你这是要我犯错误哇？我还是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在审议保护珍稀动物的相关法律时我还举过手，你让我用在人大会上举过的手来接受这对珍稀动物？将它据为己有？那我不是出尔反尔，知法违法吗？”
这下麻烦了。之所以出这个馊点子弄俩金龟，是因为两年前贺敬之到岳阳，我们在君山给他介绍过金龟，当时他颇感兴趣，于是我自作聪明借此投其所好。其实纸盒里的金龟就是钟桂平在岳阳鱼巷子市场上买来的，也就十元钱一个，据说是重庆的二道贩子批量倾销的。君山金龟的确罕见，而这种龟的背虽带有金边但并非珍稀。我们谎称其为君山金龟，本身就涉嫌欺诈行骗，但此时又不敢坦白，即使坦白了部长也不会相信，因为我们的诚信早已打了九折，再称这是重庆龟，九折会变粉碎性骨折！
“拿回去，放生！作为作家，要更 加钟爱大自然，保护珍稀动物。”贺敬之边看着我将那只正撒欢乱爬的乌龟装进纸盒，边语重心长地说：“小段哪，我知道你们进京找人办事，总想送点什么。不送礼怕人家不给你办。你错了！你们创作出了好的作品，就是给我最好的礼品，最大的礼物！年轻的作家要务正业，走正道，正业就是多深入生活，多写好作品。给我送礼就送好作品！两个月以后，我等待你们给我送一份大礼，那就是现代花鼓戏《镇长吃的农村粮》。”
我只觉脸上火辣辣地发烧，而心头更是滚烫烫地发热！
我们的尴尬结束了，两只金龟又龟缩在沙市日化洗衣粉纸盒内，被钟桂平提着挤火车回岳阳，其中有一只倒是出来见了五分钟的世面，也算是参观了一个旅游景点，另一只却被我们莫名其妙地折腾来回近三千公里，什么也没看见。
整整30年过去了，其间我们看到一些“老虎”见钱眼开，欲壑难填，有的甚至贪到家里钞票霉变，肃贪时烧坏数台点钞机。那霉变的不仅仅是钞票，而是一个共产党员应有的初心！那烧坏的不仅是点钞机，还灼伤了老百姓的心哪！然而，阴影反衬的是高山的巍峨，像贺敬之这些喝延河水吃小米饭成长起来的共产党人，以他们永恒的信仰，诠释着不变的初心。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