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小编去逛旧书店,淘到了一本《鲁迅书信选》,上海新华书店,一九七三年四月版。拿回去一看,鲁迅与许广平二人的通信如此有趣,特此摘录如下,以飨广大读者。为大家还原一个鲁迅自己眼中的鲁迅。
——木木选编摘录
1、烟鬼
我其实哪里会“立地成佛”,许多烟卷,不过是麻醉药,烟雾中也没有见过极乐世界。假使我真有指导青年的本领——无论指导的错不错——我决不藏匿起来,但可惜我连自己也没有指南针,到现在还是乱闯。倘若闯入深渊,自己有自己负责,领着别人又怎么好呢?(p21)
2、叛逆
记得有一种小说里攻击牧师,说有一个乡下女人,向牧师沥诉困苦的半生,请他救助,牧师听毕答道,“忍着罢,上帝使你在生前受苦,死后定当赐福的”其实古今圣贤以及哲人学者之所说,何尝能比这高明些。他们之所谓“将来”,不就是牧师之所谓“死后”么。(p21)
3、眼冷
我想,苦痛总是与人生联带的,但也有离开的时候,就是当熟睡之际。醒的时候要免去若干苦痛,中国的老法子是“骄傲”与 “玩世不恭”,我觉得我自己就有这毛病,不大好。苦茶加糖,其苦之如故,只是聊胜于无糖,但这糖就不容易找到。(p22)

4、心热
一所以此后最要紧的是改革国民性,否则,无论是专制,是共和,是什么什么,招牌虽换,货色照旧,全不行的……我有几个学生在军中,倘不同化,怕终不能占得势力,但若同化,则占得势力又于将来何益……但我总还想对于根深蒂固的所谓旧文明,施行袭击,令其动摇,冀于将来有万一之希望。(p32)
5、矛盾
现在老实说一句罢,“世界岂真不过如此而已么……”这些话,确是“为对小鬼而说的”。我所说的话,常与所想的不同,至于何以如此,则我已在《呐喊》的序上说过:不愿将自己的思想,传染给别人。何以不愿,则因为我的思想太黑暗,而自己终不能确知是否正确之故。至于“还要反抗”,倒是真的,但我知道这“所以反抗之故”,与小鬼截然不同。你的反抗,是为了希望光明的到来罢?我想,一定是如此的。但我的反抗,却不过是与黑暗捣乱。(p44)
但我对人说话时,却总拣择那光明些的说出,然而偶不留意,就露出阎王并不反对,而“小鬼”反不乐闻的话来。总而言之,我为自己和为别人的设想,是两样的……自己呢,又做惯了晦涩的文章,一时改不过来,下笔时立志要显豁,而后来往往仍以晦涩结尾,实在可气之至!(p45)
6、批判
一中国国民性的堕落,我觉得并不是因为顾家,他们也未尝为“家”设想。最大的病根,是眼光不远,加以“卑怯”与“贪婪”……(p37)

7、悲观
我觉得“小鬼”的“苦闷”的原因是在“性急”。(笔者注,小鬼,对许广平的戏称)一在进取的国民中,性急是好的,但生在麻木如中国的地方,却容易吃亏,纵使如何牺牲,也无非毁灭自己,于国度没有影响。(p40)
它们是无所不为的,满口仁义,行为比什么都不如,我明知道笔是无用的,可是现在只有这个,只有这个而且还要为鬼魅所妨害。(p43)
8、反思
个文章的看法,也是因人不同的,我因为自己好作短文,好用反语,每遇辩论,辄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迎头痛击,所以每见和我的办法不同者便以为缺点。其实畅达也有畅达的好处,正不必故意缩减。例如玄同之文,即颇汪洋,而少含蓄,使读者览之了然,无所疑惑,故于表白意见,反为相宜,效力亦复很大,我的东西却常招误解,有时竟大出于意料之外,可见意在简练,稍有不慎,即流于晦涩,而其弊有不可究诘者焉(不可究诘四字颇有语病,但一时想不出适当之字,姑仍之,但意云“其弊颇大”耳)(p41)

9、斗士
走“人生”的长途,最容易遇到的有两大难关。其一是“歧路”,倘是墨翟先生,相传是恸哭而返的。但我不哭也不返,现在歧路头坐下,歇一会,或者睡一觉,于是选一条似乎可走的路再走,倘遇见老实人,也许夺他食物来充饥,但是不问路,因我料定他并不知道的。如果遇见老虎,我就爬上树去,等它饿的走去了再下来,倘它竟不走,我就自己饿死在树上,而且先用带子缚住,连死尸也决不给它吃。但倘若没有树呢?那么,没有法子,只好请它吃了,但不妨也咬它一口。二便是“穷途”了,听说阮籍先生也大哭而回,我却也像在歧路上的办法一样,还是先跨进去,在刺丛里姑且走走。但我也并未遇到全是荆棘毫无可走的地方过,不知道是世上本来无所谓穷途,还是我幸而没有遇着。(p22)
10、明哲
对于社会的战斗,我是并不挺身而出的,我不劝别人牺牲什么之类者就为此。欧战的时候,最终“壕堑战”,战士伏在壕中,有时吸烟,也唱歌,打纸牌,喝酒,也在壕内开美术展览会,但有时忽向敌人开他几枪。中国多暗箭,挺而出身的英雄容易丧命,这种战法是必要的罢。
总结起来,我自己对于苦闷的办法,是专与袭来的苦痛捣乱,将无赖手段当作胜利,硬唱凯歌,算是乐趣,这或者就是糖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