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纹上的梦境


◎赵 宇

水是一面具有洞穿性的镜子。一滴自然之水的诞生与繁衍必然会经历一次复杂的机缘巧合,需要一些时间与事物的契合碰撞,一系列的起承转合,譬如一朵云与另一朵云的孕育,一次雨水直线式的坠落过程,又那么恰好地相遇在一条波澜不惊的河面上。一滴水与另一滴水的相遇,乃至汇聚一身,那些水粒子彼此亲昵团抱,最后成为一个整体的物体。这便是水流的集合历程。在不断的汇聚过程中,我们往往容易忽略它的透明澄净与光影交杂,可以想象一滴水从云层之中伶伶俐俐地降落下来,它穿透云穿透风穿透尘埃穿透一切从空中随性相遇的事物,它的光泽浸润万物周身,折射出神邸的光泽,最后又复返云层之中,转换成另一个周而复始的过程。它洞见光洞见雨露洞见自然之灵的生死复活,自然界的万事万物在它的波光掠影中变得安静透彻。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条安静流淌的河流,只要愿意从思想的脉络开始遐想,它会从心间一直流向身体的每一个器官,从身体之中彻彻底底地穿插而过,成为洞穿一个人内心的纯净之水。这便是一滴水一尾河一条大江的博大胸怀与清澈畅通。不要忽视水带来的澄净,只要心里残存着水的柔性与洁净,那滴水那尾河那条江便会长久地留在心灵深处之中,慢慢地流,流向那永恒不知边界的地域之中。

水纹是水的面容褶皱,那么多的水呈现出或奔放或平缓或随性的状态,水纹是它可以显露出来的表情。那些水纹千变万化千姿百态,任何一个时间一个截面一个动态的表达,每一个漩涡每一个涌动每一个漂流而过的状态,都是通过水纹的性状表现出来。我喜欢伫立在那一条河流的岸边,看河水从身边静静流淌而过的性状,它有云的娇柔风的洒脱雨的淋漓,纹路与纹路之间,水波与水波之间,它们安静平和,仿佛已经历过世间的纷繁复杂,一切已变得云淡风轻,一切已变得世事洞明。它的存在就是一条河流,它不会脱离岸的羁绊。水纹是河流的表情,水纹表露出河流的性情,悠悠雅雅,飘飘荡荡,永远不会离开土地的表层。

我想起了父亲。父亲已进入暮年,他的一生从没有离开过水,没有离开过那条河流的羁绊。父亲从小在故乡的河畔长大,喝那河水,在河水中摸鱼捉虾……那条河流已流入父亲的生命之中。现在,父亲日渐沉默寡言,经常一个人坐在黄昏的阳台上望着天边云朵的渐渐消散,他的眸子放射出平静柔和的光芒,像一湾趋于平缓的河水,已经看不出任何的波折和焦躁,河水将他的性情柔和下来,像一棵饱经沧桑后的构树,云淡风轻般看着世事的纷纷扰扰,安静地享受着阳光带给他的残留时光。故乡的那条老河也如父亲般随着季节的草木荣枯安然淡定。春天时,两岸万物滋生,花草繁茂,生机盎然,河水潺绿。夏秋时节,河水丰盈,大大小小沟叉的水拥挤到河流中来,河道变得充盈,像一个突然浮肿的病人,它的性情变得暴虐起来,蛮横不讲理,居然会将河堤淹至子堤,甚至有喷涌而出的危险。冬季了,河流一下子像被掏空了一样,如母亲干瘪的乳房再也挤不出什么乳汁,河水不知消散到了什么地方,狭窄的河面,撑一根长篙一跃即可到达彼岸,岁月留给它的只是下一个季节的重生。一条河流的时光史如同一个人的生命史,经历了诸多的荣辱辛酸,岁月留给它的只是一阵飘然而至的河风,风轻轻地吹拂,河水悄悄地流淌。在探寻生命的密码过程之中,许多人只是匆匆的过客,即使不会倏然而逝,也不会在生命的长河中留下星辉灿烂的足迹。

也许,我们许多人的一生都是沿着水的脉络在行走,如同人身体中的诸多细流,羁绊一生,无法摆脱盘桓。为什么我们的生命中似乎从没有摆脱过一条河流的影子,人的脚步走得再远,也不会跨越出一条河流的两端呢?

很多时候,我会沿着家乡的那条河流散步,走累了,坐在河旁的石头上,河水从身边潺潺流过传递出细小的声音,一只斑斓彩蝶落在一株野菊花上私语,似乎正经历着一场恋爱,藏在水草边的青蛙发出“咕咕咕”的呼唤,河岸的一切生灵都是河流最忠实的观众。水纹是河流的脉络,一条条纹路组成式样不一的图案,每一个纹路指引向不同的流向,引导奔涌不息的河水共同汇聚成一个索引的方向。在或长或短或急或缓的河面上,我曾经幻化出一幅奇怪的梦境:霞光初照,一个人驾着一叶扁舟,从家乡的河流出发,一路颠沛流离来到繁华的城市,像一个战士一样穿梭在纷繁复杂的世事变化之中,而后,垂老的时候,他又重新驾着那叶扁舟,沿着熟悉的河道,落叶归根,返璞归真。河流是他终生流淌的血液,河水是他回归心灵的甘露。父亲一辈子试图挣脱乡村的束缚,离开依靠河水灌溉的农家生活,直到年过花甲之后,离开村庄走进小县城,他内心中最亲切的地方永远是几十年来生活的老家。曾几何时,我们多么期盼离开家乡,而真正离开之后,内心中又时刻不对家乡牵肠挂肚,那里的一草一木,那一条不知从何处而来又向何处而去的河流,曾经的过往浮云,显得是那样柔软妥帖。随着年岁的逐渐更替,我那颗浮躁不安的心也渐渐安顿下来,水纹上的梦境只是一个幻象,虚幻,迷离,朦胧,我不再想去逃向远方,我愿意临近父亲和河流,日常生活像流水般自然而然地发生着。

与河流是一种相遇,和水纹是一种相遇。傍晚时,陪父亲沿着河边散步,父亲难免又会感叹过去时光的韶华流逝,唏嘘过去艰难生活的不易。河流成为承载父亲回忆的床,在这载满沧桑困苦的沉痛史中,父亲的身体在过去日复一日的劳作中,呈现出像枯枝一样的手臂,褶皱一样的皮肤,然而父亲又将他生命中的另一面鲜明地展露出来,钢筋水泥板般坚定的意志,像河流一样勇往无前的决心,战胜苦难,并在苦难中战胜自己。父亲是一个笃定与命运抗争的人,虽然他没有建立显赫的家业,但是父亲依靠自己的努力而成为了乡人口中的能干人。父亲会将稻田中的杂草清除干净,将棉花中的沟槽锄分开,家里的每一件农具摆放得整齐有序。父亲是一个如此清澈的人,不吃荤,不饮酒,不打牌,我很少见到一个像河流一样纯净的人,父亲却是这样的一个人。

我们的一生都在与河流相遇,与水纹相遇,像一个萦绕不开的梦境,从来没有过断流,只会流向更远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