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口泡哩茶


◎啸 云

在我家乡云溪路口,逢年过节或办喜事,泡哩茶是待客的好东西。“泡哩”即泡米。

我奶奶常说,恰碗泡哩茶不容易,要十几道工序呢,依我看只怕还不止。以前腊月一到,家家户户就准备做泡哩了。首先是挑选上等糯米,用蔑筛淘洗,放在水里浸泡两天,沥净生水后,倒入木甑蒸制。劈柴大火,铁锅里要始终保持适量的开水,以利于甑内热气对流循环,中途绝对不能揭开甑蓖看。时间依据米量而定,经验丰富的老人不用看表,凭锅内开水消散的深浅和注入开水的次数,就能估摸出熟了几成。

糯米蒸熟后稍微坐气,端甑出锅,摊在阴凉通风处,这时的热糯米柔韧有弹性,抓起能成团,米香扑鼻。五天左右糯浆水分收干,双手揉搓捏散,一粒粒晶莹剔透的糯米就改叫“阴米”了。接下来就是天天晒,禾场里铺块篾垫,早晨搬出来晚上收进屋,要晒个十天半月,特别繁琐。大人们忙,又怕鸡偷吃,看守任务一般交给放了寒假的细伢子。头两天还可以,时间长了我就不乐意,大人常常搬出过年买新衣新裤穿的条件来达成交易。

看守阴米实在是孤独无趣,有一次见大人去了地里,我就溜到邻家找小伙伴玩,踢毽子、丢沙包、跳皮筋,疯得黑汗直流。正玩得忘形,听到家里大人哦豁喧天地在赶鸡,我赶紧扯起脚往屋里跑,几个小时工夫,二十多只鸡已涨得肚子圆鼓鼓的。晒垫上的阴米被鸡爪划得乱七八糟,明显稀薄了很多。大人一边咒骂“剁头”的鸡,又不忘对我问责,我因玩忽职守挨了两丁弓。

路口人评价他人没有能力,往往会说这个人“只有一点灶门功夫”。要我说有灶门功夫的女人还真不赖,有灶门功夫的女人能弄一手好饭菜,是贤惠的标志,路口女人还会“炸锅”,更是了不起的灶门功夫。阴米晒干后就要“炸锅”,那时满屋场都飘着桐油香,堂客们你今天到我家来送火,我明天去你家打个下手,做扯脚屠夫角色既是为了开心,也是各自显摆哈手艺,连平日里姿态娴静的少妇,都搂着娃满屋场凑热闹。

炸锅要用沙,新鲜沙不能用,会粘米,老辈人都备有“专用沙”,用陶罐盛着年年用,黑漆漆的油光发亮。阴米冇晒干也粘沙,沙算不得病毒不致命,但影响口感,有沙的泡哩莫说待客会尴尬,连自己都不会恰。“炸锅”一般用的是枞树叶,“喷毛火”缭燃,满屋热气腾腾,铁锅上刷层桐油,倒入黑沙,阴米下锅。女人们灵巧的双手开始舞动起来,勤翻动是关键,顺时针、反时针地推动几把,细小尖硬的阴米一粒粒鼓起来,伴着滚烫的黑沙,阴米在锅里滋滋作响地跳跃,最大限度地膨胀成白胖胖的“泡哩”。筛出锅里的泡哩,又接着倒入下一轮阴米,动作要连贯娴熟,稍有迟疑就会炸糊。

泡哩易于存放,可以干恰,但路口人习惯用开水放糖冲了恰,入口即化,软绵糯甜。勤快点的人家还用泡哩混合红薯麦芽糖,搓成圆泡坨,或切成片状泡块。在物资匮乏的年代,这款食物曾俘获了饥饿中的许多人的心。

多年前偶遇一位恩施女教师,她说路口泡哩茶好吃,还讲到路口有“抬茶”的习俗,她说侄女嫁到了路口。“抬茶”是说婚礼中,由女方派出的嫂子做茶娘,茶娘冲好茶后,新婚夫妇用托盘抬着,毕恭毕敬端到亲友们面前,跪着请恰茶。这时的每一粒泡哩就相当于金粒了,每碗都可以换来“茶钱”,亲戚们少则丢几百,上千,父母至亲则是一万,十万。“丢茶钱”时所有来宾都会集体围观,为顾及面子,许多人就只好打肿脸充胖子。可见泡哩有时也能变成软刀子作恶。当然作恶的不是泡哩本身,是根深蒂固的陈规陋习。好在随着移风易俗的推入,这种民俗正在逐步改进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