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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老街区到新客厅
时间:2022-09-25 11:14:03 来源:岳阳日报全媒体采访中心 记者:xuy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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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拥军

2022年春天,朋友圈里最火的休闲地是洞庭南路。有人留言说,岳阳出了一位魔术师,一夜间,把一片老街区变成了城市的新客厅。

那一片我并不陌生,那里有湖,湖就是八百里洞庭,在洞庭湖边一站,风就来了,浪也来了,一湖的故事就在湖中汹涌澎湃。那里有岸,岸是古岸。街河口是湖和岸相连的地方。湖千方百计要冲上岸,岸的目的就是防住湖。几千几万年斗下来,那种收藏着水文、气候、历史的古岸已不多了,汨罗江入湖的地方有一段,鹿角有一段,市区就剩下那一段了。那里有市,最有名的是鱼市,来自洞庭湖的鱼,一船船运到街河口,就在街河口交易。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岳阳最大的鱼市——鱼巷子。 那里有路,一条洞庭南路,珍藏了渔市文化、商贸文化、宗教文化,是任何一个岳阳人都绕不过去的精神家园。那里曾是这座城市最热闹最有人气的地方,但斗转星移,多年前,城市的拓展在这一带停止了,街河口旁的华菱港码头,所有的机器都被人按下了暂停键,那片灰蒙蒙的厂房就安静了,厂房安静了,湖、岸、路都安静了,那一片成了这座城市的老街区,它们在强劲的时代新风中沉思默想。

谁有那么大的本事,把一片被时代冷落的老街区变成城市的新客厅呢?疑虑归疑虑,但变化摆在那里。每个周末,都有人在那里炫,炫风景,也炫变化。风景见得太多了,无非是山、水、湖和苍翠的林,总是似曾相识。但变化就不一样了,跨越时空的嬗变,能轻易俘获人心。有心人晒出了老照片,一张是南正街的,一个小男孩,正在推销他的冰棒;一张是天岳山的,一群人正在围观一张电影海报;一张是鱼巷子的,一个赤膊的挑夫,正挑着一担鱼匆匆地赶路……这样的老照片,一张就能让你沦陷。35年前,我第一次来这座城市,是从街河口下的船。下船后,来接我的亲戚买了一根绿豆冰棒迎接我,那滋味相伴我走过了三十多年的风雨。为了记忆中的那根冰棒,我必须去体验那座向所有人开放的新客厅。

沿着韩家湾通往湖边的路往下走,走着走着我就找不到方位了。烟波浩渺的八百里洞庭湖还在,湖边历经沧桑的古岸还在,但那些让人无限失落的沧桑感却一扫而光了。这里已经没有一点旧的或老的气息,一股强劲的现代风扑面而来。

码头还在。码头不叫码头了,现在叫华菱港工业遗址公园。名字中加了遗址,就意味着它的一部分功能没有了。码头和岸不一样,岸的目的是千方百计防住湖,码头的目的主要是联络湖。以前,一船船的货就从这里上岸,被一群赤膊的挑夫挑到岸上的仓库里去。后来,挑夫们老了,挑不动了,码头就改用机械臂。现在那些挑夫大多不在了,但机械臂还在,它被人细心地上过漆,上过漆后的机械臂展示出一种特别的强劲的力量。除了那座机械臂,这里已没有一点码头特征了,点缀的风景林、成片的草地,全和工业码头没有任何关系。机械臂也不用扛货物了,它挺立在码头上,职责只有一个,就是提醒人们,这里曾经是一个码头。

码头的对面停靠着一辆绿皮火车,这样的火车已不多见了,它表明,这里曾有一个体量不小的工厂。这不是一个小打小闹、名不见经传的工厂,它不仅和船有关联,还和火车有关联,足以证明它的体量和位置。火车的动力系统已不能工作了,但上面可休息、可聊天,还可以喝一杯。来这里打卡的不仅有年轻人,还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一列不能行走的火车,可以让时光慢下来,经历过一次火车上的相聚,用遥远的过去佐茶,那一个春天或夏天就充实了。退下来的日子,还有什么高兴的事比得过聚旧呢。

迎面有一座古朴的城楼。一座楼立在湖边,推窗放入大湖来,楼就壮阔了。站在楼上拍照,能拍出你要的任何效果。楼就建在街河口。楼下是一个涵闸,把一个涵闸建成一个景观楼,可能是无可替代的最佳方案。楼的右边就是名闻天下的岳阳楼,楼没有岳阳楼的古朴,没有宋代的书香,也没有迁客骚人的吟咏,但不失大气。它把岳阳人迎着风浪闯世界的豪气展示得淋漓尽致。这里是孕育传奇和机遇的地方。有人从这里出发,随便找一只船,迎着洞庭风波一路闯过去,闯出一路的精彩。有人从这里上岸,满头大汗闯进来。一到岳阳,他们就不走了,身强体壮的被人介绍进了搬运社。把干鱼、铁器、食盐、布匹、粮食一袋袋从仓库里搬上船或从船上搬到仓库,他们赤着膊把一个地方一点点搬空又把另一个地方一点点堆满。头脑灵活的消失在大街小巷的市场、商场里,他们操着各自的方音和一城的人交流,一段时间后,他们小心地收起方音,用上了正宗的岳阳城里话,他们就这样融入了这座城市,成了这座城市的一员。还有一部分人,既没有去当搬运工,也没有去市场、商场,他们就在街河口的鱼巷子扎下根来,和洞庭湖里大大小小的鱼虾交上了朋友。没有人敢怀疑鱼的分量,洞庭鱼、龟蛇酒、岳州扇、君山银针茶是这座城市的名片。一个在外漂泊的岳阳人,只要吃到一盘地道的洞庭鱼,就能填满心空所有的空虚。

鱼市一头连着国计,一头连着民生。对没落在时光里的鱼巷子的改造牵动着一城的人。最开始只能拆,街河口临湖下街低矮老旧的店铺、房子全拆除了,那里顿时空旷起来。有了空间,设计者的选择就多了。重新修建的鱼巷子把时间和空间有机地结合起来:伸出来的幌子上,几百年前的风一直在上面鼓荡,那幌子就有了生命。复古的建筑里,传出来的全都是岳阳本地口音,一句句岳阳话从窗棂里打个转传出来,建筑生硬的线条就柔和起来。考究的招牌就挂在人们抬头可见的地方,招牌都是有传承的,每一块招牌都记录着一大段故事,一路看过去,一本岳阳本地史就差不多读完了。新建的鱼市还没正式运营,在街上走,闻不到鱼腥味,只有历史的风云聚集在这里,又被来自湖面的风一点点分发。街河口的另一半上街还在,这是决策者特意留下的。一位年迈的老人正在一处角落里专心地操作他的补鞋机,他的业务不是太好,但多多少少有一些。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块字迹模糊的招牌,招牌已取下来了,但它的主人还在犹豫,是修、是补,还是干脆换一块新的?作这个决定太难,招牌就搁在那里,谁都不清楚要搁到什么时候。

慈氏塔不能像绿皮火车、仿古城楼一样攀上去看个究竟,它完全不像一座唐时的塔,也不是记忆中的塔,现在,它变得格外的精神了。塔身上和它争斗了上百年的灌木不见了,塔周围和它争抢了数十年的杂屋也拆成了白地。塔的前面是湖,一千年一万年没有什么变化。塔的北面东面,天天都在变,随处可见一个个鲜红的“拆”字,每一个“拆”字写上去,总有人吵、有人闹、有人上访,但塔周围的房子上出现“拆”字时,没有一个老街坊出来闹,他们发自内心的高兴。争了那么多年,塔终于争到了属于自己的地盘。焕然一新的塔像一位志得意满的大将一样挺立在那里,它是这片城区名实相副的地标,让人肃然起敬。这不仅是塔的胜利,也不仅是这条街的胜利,更是这座城市的胜利。

一部分老街区拆了,一部分老街区变了。它们的原貌必须以一种妥善的形式保存下来。决策者认为最好的方式是建一座艺术馆,以图像的形式收藏。收藏的地方是现成的,就是岳阳港码头废弃的仓库。它现在被人命名为红船艺术馆。里面收藏了一百张巨幅照片。这是一百位老街坊的肖像,他们全都是在这片老街区生活过、工作过的,他们的平均年龄超过了七十岁,他们几乎就是活着的老街区。每个人对应的是一条街或一条巷,还有的人对应的是鱼市、港口或教堂。经过数十年的朝夕相处,那里的一块砖、一片瓦、一个个传说,都清清楚楚地印在他们脑海里。它们时不时会脱离时间空间的束缚,像一湖的水一样在脑海里奔过来、涌过去,往往复复,永无止息。照片必须现场取景,这一百位老人分布在全国各地,收集这些照片是一项大工程。谁都没有想到的是,征集通知一发出,一百位老街坊全都踩着时间点回来了。他们太看重这次相聚了,他们完全没有想到,有生之年会有一次跟老街区有关的相聚,那还说什么呢?设计者把他们的巨幅照片挂在艺术馆里,电子屏里,滚动播放着对一个个老人的专访。每一个老人都要求讲几句,就是简简单单的一段话,经过亲历者说出来,那一条街就鲜活起来了,那一大段老去的时光就丰盈起来了……听着听着,你就回到了那个年代。听着听着,你就找到了这座城市的根。

这里不适合开车,搜寻记忆最好的办法就是步行。从红船厂巷向南几步就回到了洞庭南路。过去看这条街,它没有汴河街的热闹,没有岳阳楼的高端大气,但这条街把历史、把传统悄无声息地固定下来。青石板、砖和木材大多来自民国,现在民国时的青石板不见了,它们不知在哪一次劫难中消失。砖还在,就是那个年代特有的厚重而结实的青砖。木材的料子是经得起时光考验的,大几十年上百年过去了,它们还那么硬挺。我在一幢二层砖木结构的房子前停下来,这幢房子曾是这条街上让人无比向往的建筑,但裸露的砖墙、陈旧的屋檐、油漆斑驳的窗棂都在向人们诉说着岁月的不易。一路走下去,街还是那条街,房子还是那些房子,店铺还是那些店铺,它们身上的繁华,早被街巷中一阵缓一阵急促的风剥离,相比新的商业中心,它们的身上只剩下了一些时光无法剥离的历史印记。对于这样一条路,决策者选择了保护。除了拓宽了街道,设计者没有轻易改变这里的建筑,这个决策得到了一城人的点赞。人的根在故乡,城市的根就在老街区,根没了,城市还有灵魂吗?

变化的是这条街上的街坊。摇着鹅毛扇的老太太笑眯眯地坐在自己的店铺门口。街还是这条街,店还是自己的店,但店前的街上游人一天天多起来,游人绝大多来自本市,也有外地慕名而来的,游人多了生意自然就好了,这条路上有一家龙虾馆,每天都必须预约。这样的盛况,这条街上已多年没有出现过了。他们不指望赚多赚少,但他们十分看重那种人来人往的感觉。

让人更惊喜的是一部分年轻人回来了,闯过、拼过,得意过、失落过,经历了那么多,他们的眼光变得敏锐起来,他们有充足的理由回来。他们知道,一座城市的根,正如一片肥沃的土壤,只要有阳光、有雨露、有细心的呵护,就能长出希望。

逛完这片街区,雨停了,太阳出来了。塔尖上的太阳,还是唐时的太阳,但塔已不是唐时的塔了,它又经历了一次嬗变。这次嬗变是一种全面的回顾与反思,我们走过了太远的路,现在,是我们回过头来看一看的时候了。


(编辑:邱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