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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洞庭
时间:2023-02-05 20:28:54 来源:岳阳日报特稿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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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欣来

夜笼罩在头顶,随着船工的手挥动,咿呀咿呀的桨声响起,船离开码头,向着远方的夜色而去。

最先来的是风,响在很远的地方,轻悄悄的,如春天的一场蒙蒙细雨,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很快,我感到了风的清凉,第一缕风落在了我的脸上,仿佛婴儿的手在摩挲,然后,它们像列好了阵的鸟一样,一缕跟着另一缕,彼此之间不留一条缝隙,源源不断地向我涌来。风越来越浓,越堆越多,像一匹看不见的丝绸,它们越过船舷,摇动的桨,滑过我的双脚和手臂,掀起我的衣摆,扬起我的长发,把我团团裹住,这个夜晚,在这辽阔的湖面,我们成了风的靶子。我听到了它们的声音,像一群田间的燕子在呢喃,像密如雨点的蝴蝶在拍打着翅膀。紧接着,陌生而熟悉的气息穿过我的身体,柔和,轻快,迅捷,这是水的清凉,泥土的潮湿,渔火的恍惚,芦苇的低语,鱼的呼吸。它们杂糅在一起,弥漫在空茫的湖面,成为这个江南春夜的内容。我伸出手,想抓住其中的一绺,它们却像顽皮的孩子,嬉笑着、打闹着,从指缝里溜过,向我身后的岸一路奔去。

我松开手,不禁为自己这个举动哑然失笑。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能握住的,一张面孔,一朵花开,触手可及的欢乐与幸福,等你刚要握住,便漫漶成了往事。别去想那个赊月沽酒的李白,站在岳阳楼上涕泪沾襟的杜甫,还有那个远眺君山依然豪气干云的刘禹锡,那些早已成了历史的烟云,随着风雨飘散在一个时代的黄昏。就是我刚刚松手的那个动作,也在我把手收回的那一刻,就成为了过去。微笑过后,微笑就已消失,日落之后,日落就成了历史,翻过的这个日子,永远不可能重来,这世间,有什么是能握住的呢?或许唯有珍惜当下吧!

我也学着友人的样子,拿起一片桨,不紧不慢地摇着,船向着洒满月光的湖水掘进,留下一条长长的水纹。眼前,水波不断地翻卷,一浪紧挨着一浪,像荒原上在风中荡漾的雪涛。随后,渐渐被打乱,散开,化作大片大片的鱼鳞,丰腴,光滑,冰冷,仿佛从一条大鱼的身上刚刚脱落下来。我一桨下去,一片鱼鳞消失了,等到我下一桨还没伸进水里,另一片鱼鳞很快泛了起来,它们挤在一起,跳动,摇晃,像谁撒下了一张巨网,把湖里的鱼悉数纳入网中,随着网慢慢收拢,难以计数的鱼欢蹦乱跳,茫茫的湖面,闪烁着无边无际的鱼光。

波光之下,是摇摇晃晃的星辰,水晶般的蓝,迷蒙,深邃,梦幻,像是天上的人间,挑起了节日的灯笼,它们构成了水底的天空,比头顶的天空来得更遥远,更真实。此刻,它们又离我那么近,我的影子落进它们的影子,渐渐交融,以至于难以分辨,我和它们之间,只隔着一滴水的距离。我不相信天上有多少星星,地上就有多少人的说法,大地只是一个舞台,在这个舞台上,始终上演着两个重要的剧目,一个是生,一个是死,哭着走来,哭着离去,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来,什么时候离去,不可预见,充满了不确定,而星辰是永恒的,亘古不变的。我宁愿相信,一个人对应着一颗星辰,就像一个人的夜晚对应着另一个人的夜晚,这颗星辰,或许为好几个人所共有,一个人走了,另一个人来取代。我在想我对应的该是哪一颗星辰?我看着水底寻思,这一颗,不像,那一颗,似乎也不是。但我知道,总有一颗是和我相对应的,无论在哪个地方,我们之间可以默默交谈,倾诉,牵挂,彼此呼应,遥相祝福。

就在我望着它们的时候,它们对着我挤眉弄眼,穿过湖水和夜色,把蓝色的光打在我身上。我的身上瞬间有了数不清的光斑,我突然觉得我变得透明,无遮无拦,内心敞开,突然被放空了。那个平日里学会了皱眉、哭泣、站在窗前默默发呆的自己,正坐在一条小船上,披着满身的星光,长发飘起,脸上有了笑容,变成了一个毫无保留的江南女子,这是最真实的自我。此刻,岸边那个叫作岳州城的地方,正是流光溢彩的时候,灯光汇成了一条条河流,要是往日,我正裹挟在这些河流中,紧紧地裹住自己,和那些紧紧裹住自己的陌生的面孔一样,彼此面无表情地擦肩而过。我和他们一样,错过了很多东西,头顶的月光,孩子的笑脸,一条漫无目的的流浪狗,一场雨,一道彩虹,一只虫子的叫声,我并不知道我时时刻刻都在错过,就在这样完美的错过里,时间被我挥霍一空。

我突然产生一种倾诉的欲望,最好是陌生人。我的目光四处逡巡,我希望出现一盏渔火,闪烁在风中,带着幽微的暖意,从我目光深处悠然而来。我不是受了唐人诗意的蛊惑,不需要鸟啼、钟声,也不需要红透的枫叶,满天霜静如雪。我只想在这洞庭湖边,见到某个打鱼的老人,去他的船上,和他并肩坐在船头,他抽着烟斗,在烟火明暗不定和浓浓的烟草味里,听他讲打鱼的故事,各种花样的鱼,鳖,江豚,收获,挫败,包括大风,大雨,愤怒的浪涛,还有那些不幸走失的生命。或者,不讲那些欢乐和悲伤,就说说今夜的月光,湖水和星辰,说点家长里短,说说我们今夜是如何的不期而遇。结果,我失望了,这空空荡荡的湖面,除了我们栖身的小船,只剩下风、月光、星光、湖水的光芒,然后是巨大的空。远处是雪白的光芒,晃着我的眼睛,那些光芒的尽头,有密如屏障的芦苇,有成排的高高的树,早晨或者黄昏,在湖水的映照下,它们呈现出淡淡的烟雨色,像一道道温柔的栅栏。

这是我熟悉的湖,了然于心。小时候,我家就住在湖边,站在窗前,一眼就能望到。我看过它的阴晴雨雪,懂它的喜怒哀乐,它参与了我的成长,我看惯了它像老人的眼神一样的光芒,听惯了它的涛声,闻惯了从中而来的湿漉漉的长风,它伴着我从天真无邪走到了年逾不惑。

八百里洞庭,烟波荡漾,虽然不断受沙土的侵蚀,面积在逐渐缩小,对于我来说,它依然是一个浩瀚的存在,我们这里的人都习惯称它为“大湖”。今夜,我又一次进入它的怀抱,四周渺渺茫茫,空无所依,我并未感到害怕,我的内心,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独立、勇敢和自由。我想假如飞到空中,以一朵云的视角来看,它是渺小的,顶多只是大地上的一滴泪水,那么,在这一滴泪水中,我是什么?是不是其中的一条游鱼?

我第一次真正地感到了自身的卑微,我内心的桀骜和优越被渐渐抹平,我觉得我和一只鸟、一条虫子、一棵树没有什么区别,生命的质地是纯粹的。夜渐渐深了,微寒滑过我的手臂,船工掉转船头向着岸边划去,远远地,我看见了码头和灯火。这个春天,我走过的不是夜晚的洞庭,而是我自己。


(编辑:徐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