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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庭湖与状元郎的惊艳初见
时间:2023-07-30 09:13:28 来源:岳阳日报特稿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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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岳斌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

宋词有毒,几行长短句,不经意间对人心的揉捏,叫人时而暴起,“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时而珠泪偷拭,“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在宋词的阆苑里,我无法掩饰对张孝祥的《念奴娇过洞庭》的偏爱。固然因为出自堂堂状元之手,固然因为歌咏的是我可爱的家乡,固然因为这是历史上最杰出的岳阳形象宣传词之一,有这种情愫在,但却不尽然。情愫不过是主动开启的雷达,帮我敏捷捕捉到它的灵光。此曲一经问世,历朝历代赞赏有加。清代词学大师上疆村民编纂《宋词三百首》,在宋词的浩海里,只截取张孝祥词两首,这一阙居其一,而全书描写洞庭的仅此硕果。张孝祥词风与苏东坡一脉,他常以玩笑的口吻,要友人拿他与苏东坡的作品回答“吾与城北徐公孰美”。南宋文学家胡仔没能被当面问及,但他说过“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嗬嗬,有了苏东坡,谁的中秋之词都是废纸一张。晚清文学家王闿运持论大相径庭,他给出张孝祥中秋词的结论“飘飘有凌云之气”,觉东坡《水调》犹有尘心。

南宋绍兴二十四年春试,张孝祥被宋高宗以“议论正确,词翰爽美,宜以为第一”亲擢为状元。张孝祥锦瑟年华的后几年,才与洞庭湖产生交集,且一经相识便心意相通。他连续四个年头四过洞庭,见一次就深情歌一回,喜悦之情从笔端汩汩流出。你瞧,飓风阻了他行程,他将气恼扫到九霄云外,想到要见洞庭湖、岳阳楼,高兴地唱出来“波神留我看斜阳,放起鳞鳞细浪。明日风回更好,今宵露宿何妨?水晶宫里奏《霓裳》,准拟岳阳楼上。”(《西江月阻风山峰下》)好感动啊,为了我,波神风伯又是“留”又是“放”,莫非前世我们是亲戚?张孝祥真是巴不得“马儿啊,你慢些走哎慢些走哎。让我把这壮美景色看个够”。三十八岁那年,他从知荆州、荆湖南北路经略安抚使任上请祠致仕,想到又可以揽胜岳阳楼,心情之急迫,他要“西风千里,送我今夜岳阳楼”。他给岳阳写的广告词“雄三楚,吞七泽,隘九州。人间妙处,何处更似此楼头。”压根儿就不怕因此言而得罪天下的景区,对他群起攻之,“人肉”他个底朝天,甚至打上门来。

也许只是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洞庭湖对张孝祥不只是欣赏而是垂爱有加。当然,自屈原死在自己的怀抱后,但凡以身许国的仕子过来,洞庭湖接待都特别上心,让他们感受到母亲一样的温暖。朝廷派张孝祥赴任去处理急难险重,路过洞庭,纵有万般怜意,洞庭湖总是藏匿千变风景,只此一帆“千里快哉风”轻送,这耽搁不得。待到他失意仕途,洞庭湖对他便完全是另一番知心暖心的体贴。

这首词创作于南宋乾道二年(1166年),描摹了他与洞庭湖的惊艳初见。干了十个月静江(桂林)知府、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的张孝祥被人参劾“专事游宴”而落职,走水道返回安徽芜湖家中,心情那个郁闷啊。洞庭湖从桂林的江声里,听到了张孝祥为政的佳话。知他到任后饱一餐饥一餐,穿行于大山之中。与潭州(长沙)知府刘珙合力围剿,灭了聚众万人的匪患,活捉了匪首,安定了西南边陲。功勋未表,撤职令倒先来。一顶子虚乌有的懒惰政事只晓得吃吃喝喝的帽子,撸了他的前程。洞庭湖替他不平,觉得要弄个中他意的法子好好安抚这个赤胆忠心饱受委屈的后生子,烘干他那颗潮湿的心。尤其是当他在阎王殿看过张孝祥的生死簿,知他离大限只余三年了,又不便道破天机,更加想好好款待第一次到洞庭的薄命状元郎。

文人名士爱患赏月的病,张孝祥病得更重。他要极明、临水、独往、僻静“四美”兼具。洞庭湖找到了答案,想布置一个亮瞎眼的赏月场景,让状元郎如渴饮甘露,且要醉得他“不知今夕何夕”。可掐指算来,十天之后才是“人间万姓仰头看”的中秋,张孝祥人已在长沙,顺流而下两天就可以夜扣岳阳城门。月亮还有一个缺口待圆,而月亮补缺这事儿没法加班加点地干。此时潭州(长沙)知府刘珙已同张孝祥在橘子洲头一起喝过唱过“朋友你今天就要远走,干了这杯酒”,一个立在船头说“长辈,晚生告辞了”,一个在岸上挥着手“一路顺风,保重保重”!

如果这事能难倒洞庭湖,那还是洞庭湖吗?只见它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如是,从湖面上直灌进湘江的狂风一阵紧似一阵,浪头一打,张孝祥雇请的小船又倒回三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从长沙到湘阴硬生生花去十天光阴,洞庭湖要的就是这效果。为了不让他烦,吵着要“风呀风呀请你给我一个说明”,风一歇气,洞庭湖便拿出它的万花筒,让张孝祥一睹无边风月,然后铺就纸墨,妙笔生花,也就躁不起来。

中秋之夜,洞庭湖的好戏开场了。它放出亘古以来只属于他张孝祥的一幕,让他仿佛置身在“阆风、瑶台、广寒之宫”。平常不待使唤都会在湖面上溜达溜达的风色,今个儿被洞庭湖逮住,冻入晶莹的湖水,腮帮子鼓疼,湖面皱不出丁点儿皮。洞庭湖浑然无垠的水晶世界,唯有一叶孤舟在明镜上自在滑行,张孝祥兀坐在船头。最懂寂寞人心的孤月,抬头望它挂天上,低头看它又潜在水心,亮透这万顷碧玉。水中月盘里的桂影,分明数得清几行几棵。船行它动,船止它停。似在引路,又似伴在张孝祥身边,怕他想找人拉话时,随时准备接他的话茬儿,陪他聊个痛痛快快。为着不弄出声响,流萤、乌鹊今夜都不知被洞庭湖斥退到哪儿蒙头大睡去了。面对着洞庭湖给他安排的极致风景,“下笔顷刻数千言”的状元郎张孝祥第一次有了找不到形容词的尴尬,产生了“妙处难与君说”的无奈:朋友们啊,我实难向你们描绘今夜的洞庭湖,我只晓得谁错过了今夜,三生三世都会完美错过。

这夜里还有人在银辉下翻晒琼田?前头灵灵闪闪的。张孝祥好奇地弃了小舟,独自走了过去,只有他的身影忠实地跟在身后,想赶也赶不走。他的脚板告诉他,踏入的是软软的银沙滩,野阔、空灵、唯美。他的眼有了湿润感,只是与洞庭湖的初次遇见,却如契阔的知己,张孝祥突然领悟出来。洞庭湖邀来这孤月是在无言地赞美他肝胆的冰清玉洁。他弯下腰掬起一把沙子,贴近嘴边,嗅到了洞庭湖对他的关切。他慢慢将手中的细沙从指缝中漏出,对洞庭湖所有的感念都化入飞扬中。

一个人漫无目的,慢摇时光,走成光明里一个移动的小黑点。像没有关严的门,一丝愁绪尾随那缕秋夜的凉意从缝隙中袭入他心灵。张孝祥想起了一个人,那个在临安城(杭州)得跪呼“万岁”的人。当然,那个人不会认自己为凡人,而是以“天子”自诩。十三年来,入仕后的经历如电影画面在他心头一帧帧闪过。张孝祥像问自己,又像问“天子”:我举进士本无他求,只想跟随王师北定中原,一雪靖康之耻。故敢替岳飞喊“今朝廷冤之,天下冤之”,“打过去,打过去”一直是我不变的初衷。身为“圣上”,可他人只要嘀咕我几句,你便失了圣聪,让我落职回家闭门思过,或是“夕贬潮阳路八千”。一忽儿要我知抚州,一忽儿差遣我平江府(苏州),一忽儿静江府(桂林)。非我自夸“莅事精确,老于州县者所不及”,每到一地,我亲近百姓轻薄徭役,宣示你的“皇恩浩荡”。台谏官吃“风闻奏事”这碗饭,固然可“一封朝奏九重天”,可为啥就不能对我来一回“你的心事有我愿意听”呢。

深一脚浅一脚,张孝祥越走越远。却也越走心越亮敞,人生的起伏亦如这行走深深浅浅。洞庭湖这番苦心,这般美意我心领了。比起世间的美好,功名利禄就让它如今夜的风丝毫不见。天苍苍野茫茫,有生命的万物都来啊,我以长江之水作酒,用北斗星作酒杯,咱们一起痛饮欢醉,互为一天地。

写到这儿,我又回头重读了一遍这首千古名词。想起之前为下半阕如何发音才押住韵脚,求教诗词女神杨雨,她点拨我“按粤语读最好”。又联想到之前读她的《唐宋名士潇湘情》,书中未及收录这首词,觉有遗珠之憾。好在她于《杨雨说词》中予以了选读阐释,我才有所释怀。不然,我私底下真有些埋怨她。


(编辑:黄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