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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曾是个焦虑的年轻人,但依然好爱生活的这个世界
作者:    来源:看理想    发布时间:2018年08月23日    责任编辑:谢羽

2010年8月24日,今敏因病逝世。

明天是他离开他所热爱的这个世界的第八年。

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认识今敏,记得今敏。

在这位日本动画导演短短47年的人生中,仅有寥寥几部动画长片问世。但他所创作的每一部摇摆于梦幻与现实之间的经典作品,所展现出的关于精神、自我,以及人性中迷失与分裂的深度反思,直戳现代社会的每一处软肋。

不过,今天的文章并不想再回溯他的才华和拆解作品,事实上今敏的才华并没有让他生来就惊艳世人、一帆风顺,相反,今敏年轻时的生活状况、心绪与忧愁,其实与近二十年之后今天的你和我有诸多意外的相通之处。

回看一个成功之人之所以成功的过往,我想是和赏析他的成功一样有价值的事。所以这一篇文章,其实是关于一个苦闷的青年。

他正在一眼望到头的平凡面前挣扎,经历人生的艰苦磨砥,尚不知自己的未来。

今敏曾经在某节目中说:

“做自己喜欢的东西、喜欢的事情,我想做的事是这个,这个是如今的我最感兴趣、最具自我风格的作品”这一类想法……到底是不是被外界和媒体所影响才产生的,我觉得有很多人根本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不仅仅是创作……对自己来说到底什么才是幸福,如果不学会去怀疑的话,我觉得创作出来的作品也很难成立,因为很难出现崭新的视点。

这番话,是他对自己人生经历的体会。

二十多岁的某个黎明,他焦躁不安,甚至想到自杀。十年后,他在一篇杂记里写下了对此极为透彻的思考。

希望彼时他的所思所想,会对今天的你有所启示。

《 泡 沫 十 年 》

1999.9.23发表于今 敏个人网站,后收录于《我的造梦之路》,因原文过长,以下内容经删减。

十年前,1989年,那年我二十六岁。

那时,我时不时画短篇漫画,也打工画镜头、做漫画助手,拿着日工资,忍耐着勉强糊口的日子。存钱、吃好吃的东西都与我毫不相干,银行账本上只印着寂寞的三行字。真是比什么都羞耻。

1

留在大城市还是回乡,为难的决定

“敏感、容易受伤的我不被周围任何人理解,活得有点累了”“一死了之也不错”——我想过这些。

骗你的,自杀什么的这种不知为何就令人感到恐惧的事情我根本不会去想。与其上吊,不如说是做好最坏的打算

泡沫时期,那些顶着与其说是“自由职业者”,不如说是“不被公司束缚的自由者”这一称号的、为拥有空虚的优越感而感到自豪的人,现在怎么样了?

父母和钱不会一直在,一样的道理,世上没有不变的东西。

能单纯地替代无保障生活中的“轻松”的词,只有作为资本的“年轻”吧。

我身边赞颂着轻松生活的人们中,也出现了从事稳定工作并结婚的人。他们突然开始对未来感到不安与胆怯,顺势留下了不知从哪来的“要安定下来”“没才能”“东京不适合自己”这些意味不明的话。

对“安定”这两个字的渴求让他们像拔梳子齿一样,一个接一个地回到乡下。现在和过去一样,回乡下这事儿当然也在不断重演。

有可以回去的乡下很好,但回去之后究竟要做什么呢?

如果是以积极的心态回到乡下并开始全新的生活,也会产生“战斗!”这样美好的精神状态吧。

也有因为担心父母而不得不回到故乡的人,我很理解。我也能理解回去后还能继续商贩等家业的人,但是白领家庭之流该如何是好?是回到亲戚关系中,在理应感到厌烦的、切不断的关系中谋求安宁吧?

无论在哪里,“不想被干涉”这些听上去帅气的说法,只是毫无责任感的、以自我为中心的个人主义。

我的父母住在札幌,但是他们说的不是所谓的“必须回乡下”,而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决定,让父母决定会感到为难”。

值得感谢的父母。我从大学毕业至今日,虽然有时曾经得到过令我哭出来的援助,但我自己找到了维生之道,没有饿死,而且过上了像一般人一样喝酒——不,喝得比一般人还多的日子。

这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我喝酒只是为了麻痹对未来的巨大不安,不喝酒就会被不安感压迫到崩溃。

骗你的,我只是喜欢喝酒。

可是,十年前有过类似的感觉。之前提到的上吊自杀就是那段时间的事儿,是在我二十五岁的时候吧。

我曾经被强烈的不安侵袭。

2

“平凡地过日子”,让我焦躁不安

我当时住在肮脏的公寓里。离日出还有一会儿、天还没亮的时候,我突然受到了焦躁、不安与忧虑三位一体的攻击。

精神城堡没有防御,城墙接连崩溃,敌人以破竹之势逼近内城。

大概那时我正处于工作不顺的时期,正备受煎熬,还要为了第二天养精蓄锐,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黑色不安突然来袭,从四面八方包围,我无处可逃。

房间渐渐变得明亮,我从床上起身。表面上我一直在忍耐,但内心却只有焦躁。奇妙的状态。

无论何时都无法预想未来的自己,那时恐怕处于连五年后、十年后的自己都无法想象的状态。什么都想象不出来,期望的状态都想象不出来。

即便只想消除不安,值得想的、积极的事情也一点儿都没有。全身瘙痒、想要抓挠般的不安。

我没有抽烟,只是沉思。

以后会过上平凡生活吧?这是我不安的根本原因:没有新鲜感。

“自己没法鹤立鸡群,但是过中游水平生活的能力还是有的”这种主张大概是毫无根据的、愚蠢的。

尤其是对按照“小学—中学—高中—大学”生活的这种人生没有起伏的人来说,可能会不由自主地产生“将至今为止在集体中的位置延续到社会”这种疯狂的想法,为了确实地过上“平凡的生活”,在文部省所鼓励的范围内竞争。

说到我为什么讨厌“上班”这两个字,是因为害怕“能够具体地看到十年后的自己”。

过着“自由职业者”这虽然有时快活但实际上不安定的生活,就离“平凡的生活”越来越远了。其中当然有年纪轻轻就取得成功、过上非凡生活的人,但我不过是在果实很少的贫瘠土壤上耕种罢了,没办法结出平凡生活的果实。

“正经地过着普通日子”这种事实际上根本不可能存在,每个人的生活都有其特殊之处。

虽然这么说,但多数人所想象的“那样”却覆盖了世间。

今 敏的单幅画作

3

人们期待的“安稳”,我放弃了

世间所认为的“平凡地过日子”具体是什么啊?

“顺利地从大学毕业,在不用担心会破产的公司工作,然后找到一生的伴侣,共同敲响幸福之钟。周末开自家的车兜风或者旅行,几年后有了孩子,存了足够的钱后了却买房这一心愿,虽然还贷有点痛苦,但是拥有了被宠物和孩子所包围的、快乐的一家。老年时,家庭也安心幸福。”

虽然会有异见,但大体如此。人们所谓的“幸福”看上去应该就是这样吧。

电视广告里不断播放着这些具体化的“幸福”,这是政府应该奖励、日本人应当追求的道路。只要不偏离这条道路,就会听到一个声音对你说:“没问题,继续吧。”

有能够经常确认自己位置的指针,也有值得追求的样本,这样就可以安心了吧?

日本没有国民普遍信仰的宗教与意识形态,我认为这些“幸福”可能正是在经济快速发展期形成的“习惯被驯养的方法”。国民齐心协力将其作为目标,形成安定的社会秩序,这就是“被驯养的方法”所强加的价值观。

这是信息造成的印随现象( 如刚孵化的小天鹅若没有母天鹅,就会跟随所见到的第一个移动的物体)。

我当时并不认为那是绝对的幸福,大脑理解了“只要做着喜欢的事情就是幸福”这又一仿佛借来的价值观,但是毫无疑问,内心深处被这政府推荐的幸福的价值观——偏离这道路即为不幸——划下了刻痕。

为幸福的模糊印象与现实中的自我之间的沟壑感到不安是自然的心理状态。反过来说,正因被它们所束缚,我的大脑才意识到自己被多余的焦躁与不安所困扰。但我不会善罢甘休。

扔掉吧。

这么想的一刹那,我的心情放松了些。

美满的婚姻、安定的生活、美食的满足、孩子们的可爱笑靥、梦想的住宅……我全部扔掉了。我不由得意识到,这些模糊的规划不过是虚无

并非厌恶,也不是想超越这些“幸福”,如果人能真正拥有的至多一两样,那就只能选最重要的。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工作。

为《东京教父》试装

“虽然有时候想法诸多,不知道如何是好,但是一点都不痛苦。这么快乐又能赚钱,啊,真是蜜月啊蜜月。”

4

我选择的工作没有附带“安定”二字

能一直做自己喜欢的工作,就是无上的幸福。虽然这么说,但不可能如此简单。舍弃,伴随着苦涩的结果。我将它鲜活地记录在了这里。

我那时毫不犹豫地选择的“工作”,不是“赖以为生的工作”——我想表达的是自己愿意去做一辈子的工作,也许可以说就是我自己。

我认为,无法珍视自己的人,大概也无法珍视他人。

我选择了工作,但我选择的工作没有附带“安定”二字。如果能喜欢上附带“安定”二字的工作也好,但我喜欢自己的工作。真没办法,迷迷糊糊地走上了无法回头的路。

将喜欢的事物置于最上位后,我想整理一下其他事物的位置,既然已经不期待有安稳的现实,可以将其置于次位。

这么说是因为仅仅是维持现实生活就要花费大量金钱,就这一点而言,可以说,人可以换算为金钱——这当然不是无情的话。“人的价值是无法用数字衡量的”只是学生气的玩笑话。可以计算。

为了活下去需要吃饭。人不能只靠吃面包活下去,还要喝酒——尤其是我。还要买衣服,有住处,工作需要道具和交通费,还要交税。

虽说我能够做自己喜欢的事,但作为社会一员,不得不做的事情有一大堆,以这些事情“当然要做到”为前提再去考虑其他的——因为它是立足之本。

虽然“当然要做到”,但是自己能不能做到就不好说了,这也是我之前所纠结的问题。

做不到这点的话怎么办?这就是我在天亮之前焦躁的根源。

做喜欢的事情,但是不被社会接受,现实生活艰难。比起这样羞耻地活在世上,还不如去死。但即便羞耻,如果活得下去就活下去,我那时是这么想的。

每天播放的新闻报道着由于灾害、战争、争执、事故与疾病等死亡的人。

最近有在光天化日下杀人的无差别杀人者,也有非常顽劣的年轻人因抢劫白领导致无辜者死亡。

看到这些新闻,我虽然产生了“又来了”这样能感到自己精神钝化的感想,但这些新闻与自己并非没有关系——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名字也会作为被害者出现在新闻里,那时我就会连自己的新闻都看不到了。

离开家之后可能会突然被车碾死,睡觉的时候可能会被坠毁的飞机压死,既然可能发生这些意外事故,我也可能因饮酒过度引发重症肝炎,也可能因过度吸烟使心情灰暗,肺部全黑,罹患肺癌。这些因自己而导致的死亡也近在身边,不可能不去想。

我明确意识到了这些。正因此,我想让度过的每一天都有意义。

我没想过在享乐中度过人生,但想要活得开心。

多亏我减少了心中多余的负担,为工作整备出更多精力,工作本身才更有趣。工作毫无疑问比什么都开心。

“在远足的巴士上,我宣布自己以后要当‘动画师’,结果被周围的人嘲笑了一顿。那又怎么样?我现在的职业‘动画导演’不是差不多吗?我啊,忍受住了凡人的耻笑,报了仇。”

《泡沫十年》一文之后的近11年,今 敏的人生拥有了令人艳羡又难以企及的光芒。

然而,如果你看过他记录自己工作生活的随笔集《我的造梦之路》,如果你了解那段制作《未麻的部屋》时孤注一掷如战斗般的历程,你会认同——

他的成就与其说是因为天赋,不如说是因为对自己所做之事的热爱和排除万难的勤恳。

但今 敏终归是离开了,当他在遗书里再次回顾人生时,没有任何轻生的念头,有的只是满满的幸福感:

“我好爱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这样的想法,本身就是一种幸福。”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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