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一叶时光读你


◎万岳斌

本想如风一般掠过,内心早将天水视作黄沙吹老岁月之途。天水友人劝留,两句话,语气很实,口气也很大,“甘肃人眼中的天水,是江浙人眼中的苏杭”“五千年历史看长安,八千年历史看天水。”

“黄河之水天上来”,好像替天水地名量身定做,天水人摇头。东汉武帝元鼎三年,天水大旱,饥殍遍野。某夜,天空的电闪雷鸣挺吓人,恍如世界末日,突然一声巨响,大地撕裂,水柱从天上注入裂谷。否极泰来的变故,天水从此“春不涸,夏不溢,四季滢然”,人们怀着对大自然的敬畏,从此改名“天水”。遗憾的是,同为东汉时代的天文学家张衡晚生了些许年,未能用他的地动仪测得天水大地上这场异常,否则,地动仪上一定会有一颗龙珠吐入蟾蜍口中。不过,天水最早名“成纪”,这事记载在《三皇本纪》,虽然不是“太史公曰”,可信度仍旧很高。“成纪”与一个人的出生有关,这个人的母亲华胥氏,好奇地上的一行大脚印,羞怯地踩了踩,这下好,一踩成孕。女人怀胎十月,华胥氏竟然怀了十二年,才诞下他。十二年为一“纪”,天水名“成纪”典出于此。这个人目前享祀在天水“中华第一庙”里。

“中华第一庙”是伏羲庙的专用名称,初到天水,无论如何得先到伏羲庙。

伏羲庙现有四进院落沿中轴对称布局,源自明朝。历史上天水杀伐不断,战火都只在庙外延烧。苍天看护着,天水史上几次烈度七级以上大震,都不敢在“一画开天”的伏羲庙撒野。

进门别急着往里走,先见过门神。大门右侧的“国槐”,苦待建庙足足四百年,庙修成后又当门神守护到现在,从未换过班,活过了十多个世纪,至今满脸喜相,接引着八方来朝的华夏子孙。

伏羲庙主殿先天殿,朴实无华。身披树枝、先农形塑的伏羲端坐殿中。这庙那庙,这神那神,最朴素的莫过于这尊神了,自然中透出亲和力。正史里,伏羲位列首皇;封神榜里,伏羲是华夏民族创世神。正因为被他“无端凿破乾坤秘”,“文明肇始”的第一缕曙光才照进蒙昧时代。

伏羲真有其人还是上古神话人物?生疑之人,不妨到天水大地湾遗址找找答案。从大地湾遗址发掘出来的三足钵彩陶,不用灯光照射,依然散发着八千年前的耀眼光芒。所以,这位文献记载最早的创世神,“哥不是一个传说”!历史学家徐旭生先生在他的《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肯定“上古时代的传说,总有它历史方面的质素、核心,并不是向壁虚造的”。

齐寿山无论在天水,还是在江湖上立有万儿,“齐寿山不大不小,压着三江河垴”。它充满雄性力量地站立,轻松分隔开中华民族两条母亲河,北望九曲黄河,南见万里长江。登上峰顶,惶惶然颇似立于泰山之上,四周的山峦,如数不清的黄河之鲤、长江之豚,拥挤着等待波浪拍过来,然后兴奋地跟随潮流跃下江河。北山名凤凰岭,奇峰如T台款款而来的佳媛,风情万种。

齐寿山美得让人大气不敢喘,怕喘重了震破“崦嵫日落”。朝阳每天黎明从扶桑冉冉走出,翻一岭又一岭,走到齐寿山,天近黄昏。夕阳怕露宿艽野,不敢前行,斜靠着山巅,摸了摸褡裢,估计盘缠不够,一把火丢进江河,冶得满江赤金。随后,搂了一把金子寻着《山海经》“下有虞泉,日所入处”指示牌,匆匆间落店住宿。天际的云朵一看夕阳如是,神思慌乱,急成京剧脸谱,一层黄上贴一层红,一层红上又贴一层紫。此刻,有没有凤凰岭上韩湘子长箫演奏,归鸟都会倾情表演“落霞与孤鹜齐飞”。这么美不胜收处,太史公司马迁是不是不解风情,咋只在《史记》里清汤寡水地记上“日出东南隅,日落崦嵫山”。

崦嵫山改名齐寿山,故事版本很多,可信度高一点的,应是因了唐高祖李渊祖茔地在这,取“与天齐寿”之意。就算是李渊又怎么样呢?中华五帝中的轩辕黄帝出生于此,在这位首现了华夏大一统伟业的千古一帝光环里,李渊除了“日星隐曜”,还能如何?

适合时光慢摇的街子镇距大地湾很近,背倚炎帝神农氏祭天的神龙山。山顶的窍洞高深莫测,说不准是修炼成仙的秘境。不知是洞盖年久失修,还是本来就没有顶盖,洞中的云与雾,时常趁天明未明之辰,偷偷结伴从窍洞悄无声息地跑出来试验身手,别看山峰雄壮,被它箍住、松开,耍弄得神神秘秘。黄家峡、温家峡抱住镇子轻放在三角洲上,三百来米的南北街,四百来米长的东西街,架在镇中。丝路上的驼队穿过镇东的文昌阁,又穿出了镇西的诗圣阁,不宽的街道两旁,明清两朝的几十栋古民宅着装古朴、不施粉黛吆喝着往来宾客。

沏一壶古树茶,倚靠紫藤古宅的轩窗,翻开杜甫的《杜工部集》,读他几首避安史之乱隐居街子镇的《秦州杂诗》,试着接近他的诗心;烧一炉红焰,将《三国演义》“马谡拒谏失街亭,武侯弹琴退仲达”等回目再蒸熟加热。热水沸冲的茶壶,咕咚咕咚,仿如金戈铁马在隐约。

街子镇因先秦时在此设亭,家喻户晓的名称叫“街亭”。三国的历史镜像里,街亭“一时多少豪杰”。街亭是蜀汉与曹魏战争的胜负手,因为街亭失守,马谡的人头祭了军令,因为街亭失守,诸葛亮的第一次北伐铩羽而归。街亭的清早,扫把张开手把洁净还给路面,吱吱的响声连带也掀开了梦中人的眼帘。不知是扫街的老者在哼唱,还是录好的声音在传送,京剧中诸葛亮的戏文唱段细腻传来:“我有琴童人两个,我是又无有埋伏又无有兵,你莫要胡思乱想心不定,来来来,请上城楼来听我抚琴。”且慢披衣,不妨先遣思绪趴伏诸葛亮的琴弦上,侧耳听一听诸葛亮抚弄的是惊吓司马的《十面埋伏》还是惺惺相惜的《高山流水》。诸葛亮啊诸葛亮,天水名将姜维“胆大如卵”够威风了,我看你胆如气囊。

将天水视为江枫渔火、山色空蒙的苏杭,少不了麦积山的功绩,要不“麦积烟雨”也不会位列天水八景之首。山风时常将细雨吹成水雾,一忽儿戴在麦积山头顶,一忽儿熊抱麦积山的腰身,一忽儿翻滚着雾盖将万千山峰隐匿,独留麦积山仙风道骨打坐。

麦积山圆圆滚滚,卓然耸起,天生一副佛相,四周山峰折腰低头,接受它的摸顶,恭听其开示。周身彤红的悬崖上,“密如蜂房”的洞窟,八千尊佛像穿过一千六百年时空,恢宏成绝壁上的佛国,却又保持自身独特的风格和魅力。敦煌莫高窟异域风情壁画,大同云岗古朴粗犷石刻,洛阳龙门皇家风范雕塑,麦积山独一无二的泥塑。

胆战心惊的栈道深深抠进丹崖,折过来,扭过去,绕着佛龛攀爬。阶梯在“麦积烟雨”的导演下时隐时现,一脚抬起,顿似仙家移步天庭,一脚踩处,恰便似空入万劫不复的池渊。步步惊心,但在层层叠叠的佛龛面前,却又不忍匆匆离去。

伫立44号窟,唯愿时光能猜度我心,一同放慢脚步。窟中的主佛像,笑容微微,温婉柔美,如母亲般慈祥亲切,双眼似开若闭,仿佛有最深情的话叮咛我,却又顾虑啥,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展施无畏印的双手,纤细精巧,看上去柔弱,真切能感受到那一份母爱的温度和绵绵力量。据说主佛原型是仪态万方、深明大义的西魏文皇后,旁边的43号窟是文皇后的“寂陵”。

站在133号洞窟前,很难控制流泪。这是一组北宋时期“释迦会子”主题雕塑。六年前贵为王子的释迦牟尼吻了吻襁褓中的儿子罗喉罗,掩上宫门,走入空门,六年后成佛的释迦牟尼回见儿子。他微微倾身向前,低头俯视,内心使然地伸出他的右手,手指稍稍弯曲,似乎有些颤抖,想去抚摸侧立身边罗喉罗的小脑袋儿。突然心头一紧似的,佛手怯生生悬停在他的头顶,不曾触及……

庄严的佛国里弥漫着殷殷父子之情,让人抽泣,脚似铅重、本不想回头,却又几番回过了头。

临别时虽不曾面谢,真诚感激天水朋友的规劝。天水,虽然不为看你而来,我却愿意借一叶时光再次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