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学文
暮春的龙窖山，不经意间，总能给人一些惊喜。
在一条叫落家坑的山谷，在婉啭的莺语里，我迎着叮叮淙淙的山泉，踏着斑驳的树影上山，去与一山野樱桃作久别的重逢。
小时候，祖母到山上采春茶，总喜欢采一些野果回来，让我解馋，这野樱桃便是我最喜欢的野果之一。几十年过去，那相思豆般缀满枝头的野樱桃，只在渐行渐远的梦里。
同行的人不少，都担心采不到樱桃，但都带着期许。其实，我心里明白，这些进山的人，又有多少是冲着这野樱桃来的呢?采野樱桃只是一个进山的理由罢了，享受这清新得可以荡涤尘心的山野气息，听泉，听鸟，听风，听阳光轻泻，才是最真实的意图吧?
这条窄窄的山路，有人给它取了一个诗意的名字——步樱入云，山并不高，步入云端似乎有些夸张，但中间插入一个“樱”字，确能让人产生联想，大概是漫山的樱桃花盛开的时候，仰望山顶，那粉白的花海，如云绕雾笼吧!
入山不及百步，即有一株虬龙般的老樱桃树长在一块巨石之上，石下是一泓清泉，若在花季，这满树的花影倒映水中，该别有一番意境，若待落英缤纷，落花无意，流水有情，又会伤了谁的春心呢?此刻不会有伤春的慨叹，因为树上星星点点的樱桃，已是半黄半红，黄莺在深树里啁啾，一句句，全是喜悦的调子。仰望树梢，有一两粒熟透的樱桃落在脸上，脸还没感觉，樱桃即先破了。
樱桃成熟一般在谷雨前后，宋代词人曾觌有《浣溪沙》云：“谷雨郊园喜弄晴，满林璀璨缀繁星，筠篮新采绛珠颜。樊素扇边歌未发，葛洪炉内丹药成。金盘乳酪齿流冰。”樱桃果子虽然小，但红若玛瑙，黄似凝脂，晶莹剔透，玲珑诱人，招人喜欢自是当然。曾词人所写的樱桃，是郊园里的樱桃，提个篮子去摘一筐，那是太容易不过的事，我们走的可是崎岖的山间小路，也没有竹篮，摘一颗，即送入口中，这种方式，似乎味道更浓。
爬山二十分钟，我们就真正进入野樱林中，无须看花，无须摘果，就是这些野樱桃树，足以让人叹为观止，一百株?还是一千株?没有人算得清，都是百年老树，每一丛，都有十来株，每一株，都有两三尺围，老树干枯死了，腐朽了，腐树根上又长出数根粗大的新树，有的树上，缠绕着碗口粗的古藤，你根本无法估算他的年龄……
龙窖山野樱桃树多，落家坑最盛，据老辈人讲，打祖辈的祖辈起，这山里就长满了野樱桃，源于何时，为何人所植，没有人说得清，但有一个故事，却让人感动。龙窖山又名药姑山，是一座天然药库，这樱桃也是一种很好的中药，其花、叶、果、核及根都可入药。《本草纲目》载：“樱桃味甘，主调中，益脾气，令人好颜色，美志气。”“令人好颜色，美志气”，这不是现代女性喜欢的吗?樱桃汁还有一样特别的功效，即治小儿麻疹。相传，在很久以前，龙窖山瘟疫弥漫，十室九空，天庭里的司药女神药姑仙子见状，动了恻隐之心，偷偷将仙药坛里的药种散到龙窖山，玉帝知道后大怒，将药姑仙子三姊妹贬落龙窖山，三姊妹在龙窖山一边修炼思过，一边采药济世，天上方七日，人间已千年，三姊妹不知在人间磨砺了几次轮回。一年春天，在山中采药的小妹被困在一个叫落家坑的神秘山谷中，被一英俊后生所救，两人一见钟情。此后，两人每天相约在山谷中相见，仙子教后生认识了山中所有的草药，并教给他药效和治病方法。后生告诉仙子，山里小孩子都会得一种怪病，十个有七八个会因此夭折，但生过这病的一辈子不会再生。仙子了解病情后，指着山上的一棵树说：“这开满粉红色花的树，会结小指大的果，等果红了，采下来煮汁让小孩喝下，就没问题了。”不久，后生将这果子采下来给生病的小孩吃，果然病就好了。
三妹与后生相爱的事，终被大姐知道，大怒，将三妹关到山顶的一个石洞里，后生历尽九死一生才找到石洞，可大姐说什么也不许二人见面，后生就在洞口坐了七七四十九天，大姐被其诚心所动，说：“等漫山开满樱桃花的时候，可让你们见一面。”后生听后，便开始在初遇药姑的落家坑山顶栽种这种野果树。一年又一年，后生栽呀栽呀，山上的这种野果树成片了，每年春天，漫山的花如雪如霞，后生成了老郎中，可也没有再见到心爱的药姑。这年春天，药姑修炼功成，准备坐焚升天，老郎中闻讯，赶到三姊妹升天处，白发苍苍的他坐在山头，远远看到依然年轻的药姑坐在烈焰中敲着木鱼升上九宵，自己也阖然而逝，一瞬间，漫山遍野樱花的全开了……
山里人为了感恩，就叫这种野果为“恩桃”，后来慢慢就叫成了樱桃，叫这种花为野樱花。为了纪念药姑与老郎中，又将龙窖山称作药姑山，将三药姑坐焚升天的地方叫作三仙坦。
药姑已成传说，但春去春又回，这山还在，落家坑还在，这漫山遍野的野樱桃树还在。我们穿行在传说与现实的时空里，与每一棵树相望，无须对语，那一树树鲜红的野果，便是最美的诗句。
冯延巳在《采桑子》里叹道：“小堂深静无人到，满院春风，惆怅墙东，一树樱桃带雨红。愁心似醉兼如病，欲语还慵，日暮疏钟，双燕归栖画阁中。”我突然有些好笑，古人在院子里看到一株小小的樱桃，都要生出那么多的惆怅，如果见到这满山的野樱桃在春风里摇曳，岂不愁死几回?
还是白乐天聪明，他也是常常见到樱桃的，并且将这樱桃写得活色生香：“荧惑晶华赤，醍醐气味真，如珠未穿孔，似火不烧人，杏俗难为对，桃顽讵可伦，肉嫌卢橘厚，皮笑荔枝皴，琼液酸甜足，金丸大小匀”。在他眼里，这樱桃是天下最美的东西，不然他也不会拿樱桃来比自己的侍妓樊素的嘴了。中国古代对女子面目五官的审美标准大概是：细弯的柳叶眉、圆圆的杏仁眼、小巧的樱桃嘴，至于鼻，则无物可状，以挺直而小巧为标准。女子若有其中一美，便可入美人行列。白居易蓄妓数量不少，质量也很高，但只有两人最中他的意，一位称樊素，貌美，尤以口型出众;一位名小蛮，善舞，腰肢不盈一握，白居易为她俩写下了“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的风流名句。
看来，最美的文字，并非那些诗书里让人愁肠百结的句子，而是这些让生活欢乐起来的趣事。
有人在惊叫，有人在啧啧称奇;有人已爬上了树杈，有人攀下了一枝红艳艳的果……
有人在树下拍照，有人伸出双手，张开嘴巴，等待飞来的美味……
我想，不管传说有多么悽美，也不管古人是多么喜欢多愁善感或者风流倜傥，这又与我们何干呢?我们到山里来，是为了收获快乐，放松心情的。好吧，让我们放下一切，做一次与鸟争食的野人。
从半山腰至山顶，一树一树红果，大多只能仰望，因为树太大太高，凭我们这些久居市嚣里的人，还真的只能望樱止馋呢。
在山上修路人的指点下，我们在一处横路的路坎下，发现了一株被累累野樱桃压折的老树，站在路上，那满枝满丫的樱桃，像一串串透明的红宝石，每一根伸展的枝条，一律往下弯曲，好像再多生一颗，都会不胜其重，会突然断裂。
我们站在树下，伸手即可摘一串，那些因爬山而累得娇喘嘘嘘的美女们，此刻也顾不得矜持，大呼小叫地争相将采下的樱桃不停地往嘴里送……
不说满载而归，但确实收获了酸酸甜甜的滋味，也收获了欢乐轻松的心情，涤净了尘世里纷争的疲惫，让生命如山泉般澄澈起来。
在落晖中回望落家坑，那层层叠叠的晴岚中，仍有人声与鸟鸣和唱。
